燃着壁炉的时候,会让人额外有过冬的节日气息。
波士顿下了一夜的大雪,学校停课一天,叶开乐得放假。他躺在沙发上,头枕在陈又涵的怀里,手里倒是捧了册讲义,嘴里咬着笔,看两眼,在重点画下一道下划线,旁边写上批注。
腿太长,沙发放不下,便搭着扶手垂下。光着的脚面从纤细脚踝处慵懒交叠。
陈又涵一手插在他柔顺的发间下意识地梳捻着,一手看OA里密密麻麻的待批事项,偶尔低头看他一眼,微蹙的眉眼舒展开,目光不自觉柔和。
“是不是太用功了?”
叶开“嗯”一声,抬眸看他,开玩笑道:“有什么办法?你不会想我延毕吧?”
陈又涵放下手机,两手捧住他脸颊:“我怕教授扣着不舍得放你走了。”
叶开失笑:“我又不是什么学术天才。”
他是习惯了努力的人,一切成绩里都有挑灯伏案夙兴夜寐的辛苦,所以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过分聪明。
陈又涵垂眸凝视着他,又俯首亲了亲他的唇。
不知道是不是叶开的错觉,他觉得陈又涵看他的目光和之前不一样。但他来不及细究心口便莫名地蓦然一疼,轻声说:“又涵哥哥,继续亲我。”
亲着亲着讲义就从手里滑落,与盖在腿间的毛毯一起卷在身下。叶开两手都攀上他的脖颈,踩着扶手的小腿和脚趾都因为亲吻而不自觉紧绷。
陈又涵吻他吻得很用力,比昨天晚上做/爱时更霸道。叶开呼吸不过来,刚才能一目十行处理庞大数据信息的大脑此刻却晕头转向,只模糊地想,陈又涵一定有事瞒着他。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鲜花、戒指和祝福一样不缺,但陈又涵的眼神里竟然又出现那种难以描述的痛,虽然压抑着,但也依然从他注视叶开的目光底处深沉地泛涌。
“又涵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陈又涵把他抱进怀里,答非所问:“生病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很痛?”
叶开懵了:“哪次?”他以为是滑雪骨折的时候。
“讲不出话的那次。”
都过去多少年了。叶开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却也认真回想了一下:“不痛。”
陈又涵垂眸看他,看到叶开仰着巴掌大的瘦削的脸,双眼还是像水洗过黑曜石般,澄澈、干净、天真,好像过了多少年、受过多少伤害都不会变。
指腹温柔地擦过他的眼底,陈又涵顿了顿,终于说:“我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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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结婚了我就带我的男朋友来看你,他问我你是谁,我只会说你是姐姐的同学,你谁也不是,你在我生命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我会接你新婚妻子的捧花,我还要祝你百年好合,我——”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逞凶斗狠。
“都可以。”有一道更成熟的男声打断了他。
明亮的灯光下,被中央空调终日吹拂的空气有着冰冷的温度和高级但无聊的香味。
是在繁宁。
“他”站在门口,叶开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好像不懂得如何松手,而叶瑾站在不远的地方,纤细的身体绷得僵硬。
“小开,祝你幸福,永远幸福。”陈又涵看到自己最终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拢了下叶开汗湿的头发,微笑着说:“叶开的开,是开心的开。”
一道刻骨剜心的痛像雷击一般尖锐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怎么会梦到这里?
叶开一张脸上都是汗,额角的碎发紧紧贴着苍白的肌肤,只是用力瞪大眼睛死死拉着他,一边眨眼一边本能地摇头。
“小开——”陈又涵用力喊他的名字。
但没有声音。
只有那个陈又涵遵从现实地说:“没有人逼我,也没有人骗你,你好好的。”
电梯门徐徐关上,极速下坠的世界,叶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镜子里倒映出的明晰又狼狈的画面中,并没有陈又涵的身影。他就站在叶开的身边,伸出手去想要帮他擦去眼底好像流不干的眼泪,就像他过去十几年做的那样。
几乎就要碰到了,好像已经感受到了他脸颊的柔软和眼泪的滚烫,但叶开却还是在哭。叶瑾紧紧地握着他的双肩,在她亲弟弟近乎窒息的崩溃中死死咬着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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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关上,门也被轻巧掩上。因为满月的缘故,整个卧室陷入温柔的黑中。
瞿嘉离开前与叶开贴了贴面,叫他“宝宝”,但什么也没说。她一走,叶开睁着眼睛,很沉默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几分钟,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迟缓地动了动,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掀开被子下床,在窗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月光那么美,让人想起夏目漱石的故事。
「今晚的月色很漂亮。」
「夏目漱石说……」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今夜月色很美,我爱你。」
叶开抱膝坐着,慢慢地把脸贴在了手臂上。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庞。他垂着眼眸,看上去像只是睡着了。
再漂亮的月亮也会落的。
哪怕月亮每天每天都会升起来,可也还有新月、蛾眉月、弦月,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圆满——三十天里得一二,十五分之一的完美要等待十五分之十四的遗憾。他和又涵哥哥在一起多久了?457天,每一天都很完美,他们完美地度过了十五个月。十五乘十四是多少?
这么简单的心算,他眨眼之间就算出来了。要等待二百一十个月才有下一次的完美。
叶开孩子气地想,是年。
陈又涵,白痴才会等你这么久。那时候你都那么老了,我怎么还会喜欢你?
陈又涵忍不住笑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却痛得蜷缩。
“别这么可爱。”他想说。
抬起手时候,想要拨开他的额发。他的额头很漂亮,每次打网球的时候,因为跑动而带起的风吹起他的碎发,总会让人目不转睛。
但叶开毫无预兆地站起身。
坐得久了,空调把他的身体吹得僵硬,身体都控制不住发抖。他打开衣帽间的收藏柜,黑天鹅绒面上躺着一枚蓝宝石,在夜色下流光溢彩。叶开攥着蓝宝石回到床上,身体抖得越厉害,掌心的蓝宝石就攥得越紧。
蓝宝石不值钱,他送过很多人了。
他怎么会觉得蓝宝石和跑车有什么不同?他凭什么觉得蓝宝石和跑车不同?
蓝宝石和跑车没有什么不同的。
他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瞿嘉进来看他时,发现他整个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宝贝?宝贝?”瞿嘉用力摇他,捋他汗湿的头发。
叶开唇色苍白,眉头蹙得很深,攥着东西的手紧紧抵在心口的位置。
瞿嘉跑出去的时候,家居鞋在地板上滑了一下。
·
“如果小开方便的话,可以让他听一下电话吗?”
“他不方便。”
“几句话就好,”顾岫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音里掠过模糊的“小开”两个字,他低声说:“又涵一晚上都在找他。”
叶瑾狠狠地抽了两口烟,冷硬地说:“他们分手了,他不想见陈又涵。”
顾岫大概是被气到,噎了几秒,语气动怒:“就这么——”
一声短促的嘟声。
叶瑾挂了电话。
她走进去的时候,叶开刚好从昏睡中醒来,瞥她的那一眼和他这么多天看病房的花花草草盐水药盒没有任何不同。
“还疼吗?”叶瑾在床边坐下,意识到身上可能带有烟味,她又坐远了一些。
叶开没有张嘴,只是垂下了眼眸。
叶瑾静静地看着他:“陈又涵……”
眼看着叶开眼睛一亮,猛地抬起脸来望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看叶瑾不说话,他两手无意识地揪着被单,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远处,仿佛想确认门口是不是来了谁。
逆光的门口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叶瑾看着这一切,最终改变了主意,只说:“陈又涵不值得你这样。”
然后她就看见叶开眼中的那点光迅速寂灭了下去。
他是因为梦见了陈又涵,以为他来看他了,才醒的。浑身骨头都痛,肌肉也痛,一呼一吸都痛,为什么没有人把他病了的消息告诉陈又涵?如果告诉了,他怎么会不来?他病得这么重,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有时候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陈又涵为什么不来看他?
是他不知道。
他知道了,就会来看自己。会捧着鲜花,逆光站在门口,然后阔步走进来,像那时候在温哥华的那样。
叶开缓缓地躺下,拉起被子的被子遮住了一切光。他蜷缩着,心里想,你们怎么还没有把我生病的消息告诉又涵哥哥呢?
什么时候才会告诉?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叶开慢慢地开始明白,不是陈又涵不知道,而是他真的不会来。
就像他高考结束的那天,陈又涵也不在。
他至今为止人生的重要时刻,都有陈又涵的参与。网球赛季的冠军,一场棒球赛的失利,很多很多年的生日,第一次去迪斯尼,第一次玩过山车,微信加的第一个人、发的第一条语音。原来他不是在那天的大雨中失去陈又涵的,陈又涵从高考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不要他了。
以为不是恋人了,最起码还是弟弟、还是朋友对不对?原来他那天说的“厌了”,不是指和叶开这个人交往厌了,而是对叶开这个人从头到尾的厌了。所以不管是弟弟、朋友、前男友还是只是单纯邻居家一个比较熟的小孩,所有有关叶开的存在,陈又涵都厌了。
奇怪,当他想到这一层的时候,窗口忽然涌入了一阵风,很柔和,却让他精神一振。电视里正在放楼村项目的新闻。陈又涵出现在荧幕上,还是那么英俊,嘴角的笑那么云淡风轻,好像他的人生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叶开安安静静地看完,为陈又涵高兴,如释重负地。
他找到答案了。
又涵哥哥,原来我真的对你没有那么重要。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好多大事啊,他会为了爱情辗转痛苦,是因为他还小。像又涵哥哥那样,就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难过。如果有了一点难过,那也很快可以变好。
“再见,又涵哥哥。”他张了张嘴,在心底轻轻地发出声音。
那一声再见没有人听见,就连梦里的陈又涵也在怀疑这一声的真假。可是那阵遽痛来得如此鲜明强烈,他在梦里都几乎痛得要站不住。
瞿嘉进来的时候,新闻播放到尾声。她关了电视,叶开在手机上打下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行字:没事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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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衣帽间里抱出的滑雪板还是崭新的。去年冬天的时候兰曼生了一场小病,板子背过去又原封不动地背了回来。这么漂亮的雪板竟然连雪都还没有沾过,叶开觉得惋惜。
他坐在地板上时,从瞿嘉的角度看,比过去更为清瘦,几乎形销骨立,下颌侧脸一点温润的曲线都不剩,就像他这么多天以来的沉默那样锋利坚硬。
哑光的质感,浓彩的涂鸦,叶开的指腹最后一次轻轻在上面拂过。
像十七岁生日那样的如梦似幻。
他让贾阿姨找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纸箱,足够装得下它。又重新取出蓝宝石礼盒。发急病的那天晚上,瞿嘉近乎是用力抠才抠出了它。
“喜欢可以留下。”瞿嘉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叶开抬眸自下而上地看她,抿唇笑了笑,然后把盒子也一起收进了纸盒。
不用,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不再喜欢的。
陆叔亲自去送。他拿着小少爷交给他的门禁卡,从地下车库径直抵达二十六楼。纸箱被轻轻地放在门口,发出一声轻响,像尘埃落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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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梦到了?”叶开重复了一遍。
“嗯,”陈又涵看着他,又补充道:“一点点。”
叶开被他抱在怀里坐着,有点新鲜的样子:“梦到什么了?”
陈又涵很少跟他聊这些。
“梦到你说不出话,在病床上扎小人诅咒我。”
叶开噗的一声笑出来:“什么啊。”
“还梦到你跟瞿嘉赌咒发誓说一定开学就找女朋友。”陈又涵勾着他的手指,哄他:“擅自就把女同学当替代品,问过女同学的意见了吗?”
叶开无语:“我又没找!”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因为梦到这些才突然跑来找我的?”
从梦里痛醒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他送回了蓝宝石,却又留下了宝玑。
他说了又涵哥哥再见,却在八月七号时在朋友圈祝他生日快乐。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会不喜欢的,在温哥华的时候,却连兰曼都能轻易看穿他的伪装。
两年后相遇,他说“又涵哥哥,我已经在试着喜欢别人。”
他还在说「试着」。
陈又涵终于知道,叶开的这两年,是一场对他的漫长的告别。
充满着努力、残存着侥幸、孤身一人、沉默坚定的告别。
他已经分不清,是叶开的痛苦让他痛,还是叶开的决心让他痛。
大概是因为痛苦那么刻骨,所以才显得决心那么无可挽回。
买机票只用了五分钟,他确定了最早抵达的航班,从鲜花盛开的宁市风尘仆仆地赶到风雪弥漫的波士顿。
他永远地错过了叶开生命里的冬天,就好像梦里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为他擦去哪怕一滴眼泪。
那最起码,在这个冬天,请让他为他温柔地降落。
陈又涵亲着他的唇角,声音低沉:“梦里都要找女朋友了,我当然要来看看。”
窗外雪后天晴,漂亮的橱窗外架起高高的脚手架,一个红色的圣诞花环正轻巧地被妆点了上去。
——波士顿的冬天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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