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市的六月份总是下雨。
高考三天,暴雨把交警、家长和考生都打得措手不及。在初夏的闷雷声和充沛的雨水中,叶开完成了自己最后一张卷子。他收拾笔袋和考证,穿过雨连城一线的走廊。下了雨也依然有人撕书扔书的,积了水的水泥地上,被撕碎的白色试卷被水浸透,顺着水流和落叶飘向下水道。
伍思久是一个已经淡忘了的名字,但叶开在这一天忽然想起了他,想到他毕业的那年像甜橙的晚霞,想起等在停车场的陈又涵,想起他跑向陈又涵的背影。他心里对伍思久从来没有过任何情绪,但在撑着伞走向校门口的这一段短短的路,他忽然有了微妙的嫉妒。
如果陈又涵的兰博基尼,或者阿斯顿马丁,哪怕帕拉梅拉出现在雨里,他就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但熙熙攘攘的停车场,伞下攒动的人头,雨中焦灼的一张张面孔,都没有陈又涵。反倒是瞿嘉踩着昂贵的羊皮大底高跟鞋站在雨里,陆叔在一旁为她撑伞。
叶开精神一振,眼睛很亮地跑向瞿嘉,溅起的雨水甩上校服裤腿。
上了车,陆叔打高空调,叶开拨了拨有点湿的头发。
“怎么样?”
叶开自我感觉良好:“保复旦争清华,可以吗?”
瞿嘉抱着他笑:“可以,怎么都可以。”
世界前五十名校的offer叶开有二十所,高考别失常得太离谱便不算砸天翼招牌。
叶开敷衍两声,刚才莫名的失落一扫而空,摸出手机给陈又涵发微信。
:我考完了!
:恭喜你。
:恭喜我?你哪位?隔壁老陈吗?
:考得好吗?
:还可以,基本可以当个优秀毕业生。
:真谦虚。
“又跟陈又涵聊天?”瞿嘉斜他一眼。
叶开迅速切出界面,欲盖弥彰地点开班级群:“没有,我……跟谁都聊!”
“晚上回去收回行李,后天飞一趟美国。”
叶开震惊地抬起头:“啊?”
“FSA国际经济模拟赛,你反正没事,跟着去看看。”
叶开参加过这个比赛,天翼代表队当时拿的是银奖。但他现在已经毕业了,还去看什么?脸上的表情过于复杂,瞿嘉主动解释:“有个带队老师有事退出,你刚好有时间有经验,赛后安排了交流会,你代表天翼官方出席。”
“一定要去吗?”
“你有安排?”
“……也没有。”
暴雨将挡风玻璃冲刷起弥漫的白雾,瞿嘉拍了拍叶开的手:“本来没想让你去,但姐姐说让你去历练历练,我觉得讲得不错。”
叶开猝不及防,但的确找不到理由拒绝。
到了家,瞿嘉马上命人给他收拾行李。赛程很长,要半个月,加上交流会和来回路程,差不多是二十天的时间。班级群里从考完一直热闹到了现在,都想出去疯,有约酒吧的,有约蹦迪的,也有网吧通宵开黑的。杨卓宁艾特他:同桌,你咋说?
叶开面无表情:后天去美国。
杨卓宁发了个respect的表情:牛逼,不亏是豪门贵公子,玩得就是高级。
下面齐齐排队刷屏。
叶开转了张FSA经济模拟赛程表:这高级给你要不要?
杨卓宁立刻转换风向:牛逼,不愧是豪门贵公子,就是鞠躬尽瘁日理万机。
屏幕再次被淹没。
叶开心烦意乱,发了个“呵呵”过去,退出了这场除他在外的狂欢。
点进陈又涵的界面,还停留在两个小时前出考场的两句。他斟酌了又斟酌,字打了一行又删,反复数次,竟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手机被扔至一旁,他两手垫在脑后,出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睛渐渐酸胀,他闭上眼,想起四天前在办公室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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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后行李收拾妥当,雨势稍停,叶开存了偷跑出去的心思,没想到被叶瑾在前厅逮住。叶瑾好像知道他要去找陈又涵,暗示道:“我刚从翡玉楼出来,在那里碰到陈又涵了。”
翡玉楼是宁市赫赫有名的中餐馆,商务接待宴请的首选。叶开果然停住脚步,狐疑地问:“你没看错?”
叶瑾很淡地笑了一下:“他那种人很难认错吧。”
叶开觉得他在夸自己男朋友,抿了下唇角,与有荣焉的样子。笑意最终包不住,他咬着嘴唇,唇角仍止不住上翘。叶瑾生硬地转过了身:“他身边还有个很好看的青年。”
叶开微怔,随即释然:“我知道,是顾岫。”
叶瑾微耸肩,“他身边来来去去人那么多,我怎么认得清。”
她话里有话,叶开不是傻子,有点生气地瞪着她:“你想说什么?”
“听说圈内有两个小鲜肉想爬他床没爬上。”叶瑾瞥了他一眼,“明星毕竟是明星。”
叶开脸沉了下来,语气恢复冷淡:“他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是很坚定地怼了回去,洗过澡后躺上床,却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笃定这是完成人生大事后的过度兴奋,闭着眼努力了半个小时,心里却总是出现陈又涵近半个月反常的冷淡和敷衍。从前他安慰自己,那是因为陈又涵怕干扰他备考,可现在考试结束六个小时了,除了那寥寥几行对话,陈又涵竟没有再找。
手机屏幕照着他困倦的脸颊,过了会儿眼睛刺痛得开始流眼泪,他才反应过来去开灯。和陈又涵的聊天破碎简短,基本都是他主动而陈又涵冷淡而迟缓地回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开心口蓦地一抽,他无法控制,冲动地给陈又涵拨出视频。很久很久没有回音。他挂断,重新拨出,一分钟后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五次以后,陈又涵接了起来。
他在阳台上,灯光昏暗,指间夹着烟。
“怎么了?”陈又涵的语气稀松平常。
“我考完试了。”
“我知道,你说过了。”
叶开心里一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手机没头没尾地乱起话题:“我后天去美国。FAS国际经济挑战赛,你知道么?是——”
“早点睡吧。”陈又涵打断他,很淡很淡地勾了下唇角,近乎于无。
叶开静了两秒:“我想你了又涵哥哥,你想不想我?”
“很忙,忘记想了。”陈又涵的回答无情,但保留了最大限度的温柔。
“我明天有时间,”他抱膝坐着,脸贴着膝盖,模样很乖,语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说是同学聚会。”
“明天去香港出差。”
叶开垂下眼眸。从知道陈又涵喜欢自己的前年八月七号开始,他就学会了无比端正地握着手机,好让前置摄像头可以端端正正、正正常常地照出他的脸。他从来不在乎外貌,但会担心陈又涵从视频里看到他不好看的一面。但现在,他的手没有力气了,手臂低落地松垂,过了好久,叶开慢慢地“哦”了一声。
“还有事么?”陈又涵掸了掸烟灰,“我还要加班。”
“又涵哥哥。”
“嗯。”
“你最近为什么不叫我宝宝了?你叫我一声可以吗?”
陈又涵沉默了一会儿,敷衍地说:“你不是不喜欢么。”
“喜欢!”过度直白的索求让他觉得羞耻,他抿着唇,牙齿咬着嘴唇内侧,低头轻声说:“喜欢的。”
陈又涵深呼吸,眼睛从镜头中瞥开。夜空中是彻夜不眠的繁华。他淡漠地说:“小开,我今天很累了。”
叶开茫然地眨了下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他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考完试太兴奋了睡不着,你去忙吧又涵哥哥,早点休息。”
陈又涵点点头,俯身把烟掐灭在积得很满的烟灰缸里。
叶开掐着点温柔而快速地说:“少抽点烟。”
陈又涵的手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好。”
只有这声“好”是叶开熟悉的陈又涵。
温柔,绅士,嗓音很好听,从心里漫溢出来的爱。
其他的每个字都不是他。
每个字都不是叶开的陈又涵。
他握着手机,手指无意识地点进微信收藏夹。很熟练了。听筒里公放出声音,音质沙沙:“我陈又涵此时此刻特别想念叶开,想得无法自拔,想得欲/仙/欲/死/要死要活,我现在就想见到他。”慵懒的,散漫的,戏谑的,闭起眼睛,就能想起路灯下天翼后门说着这段话的那张脸。
一年零三个月。好厉害,连零头都比他从前那些时间要长。
叶开重新点开对话框,一字一字输入:
一年零三个月,不算长吧?
可是陈又涵没有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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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飞行后,飞机降落洛杉矶。主办方已经安排好各国参赛队伍的住宿,希尔顿几乎被各种肤色的高中生承包了。作为协理带队老师,叶开一身衬衫收进西裤,窄腰长腿,胸前挂着工牌,黑发白肤,样貌未免太过年轻。学弟学妹都和他没有距离,一口一个学长叫得清脆。一会儿问有没有缓解紧张的经验,一会儿请他模拟辩论对手,一会儿又向他请教一段辩词更高级书面的表达方式。
叽叽喳喳的,倒让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赛制是抽签回合制,累积积分,赛后统一统分排出名次。
这种比赛对第一语言为英语的学校来说有天然的优势。客场作战,天翼第一场比赛就发挥得不好,几个队员下场后都垂头丧气,有个女生直接哭了。叶开记得她,是外校考进来的,成绩非常优秀,拿的天翼全额助学奖金。
学生们几个月训练和比赛下来,彼此感情都深厚,在房间里围着她安慰。
叶开走进去,脚步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声音,听到两个队员靠着门窃窃私语:“听说她爸爸上个月被裁员,如果比赛打不赢,以她的实践和竞赛经历根本拿不到全奖吧。”
“那岂不是出不了国?”
“对啊,美国一年最起码二十万,她家里怎么负担?”
叶开轻咳一声,眼神在房间里被众人簇拥着安慰的女生身上瞥了一眼:“怎么了?”
两名队员立刻站直身体:“学长。”
“只是第一场没有发挥好,不需要这么沮丧。”叶开走进房间,安慰人的方式很直接,“我们上次比赛,前三场发挥得都不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并列第二拿银奖?没关系的。”
“学长英语这么好,怎么会发挥失常?”
叶开笑了笑,眼里有些微促狭的笑意:“我有说是我吗?”
大家顿时都笑起来,就连哭着的女生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叶开收敛笑意,温和而认真地说:“不要因为一次的失败就否定过去所有的努力和成绩。我看过你们的赛季,国内一路打过来都很漂亮,相信我,你们比上一届的学长学姐都更优秀,没有什么不可以。”
女生抹了抹眼泪:“我只是突然想到爸爸失业……”嘴角一瘪,又忍不住眼泪汹涌:“我真的不敢让他失望。”
失业是每个中年男人的噩梦。年纪大了,同等职位和薪资已经竞争不过年轻人,屈尊降职被小年轻呼来喝去,心里又难免躁郁。但养家糊口的重担还肩负在身上,一人失业,全家都将陷入深渊。
叶开没有立场安慰。
其他队员借着话题聊起:“GC那么大的公司说裁员就裁员。琦琦的爸爸还是部门总监,好像发了两个月的低保。”
“陈家好像出事了吧,楼村项目也停了。”
“但他们家的楼真的不错,而且物业特别好。”
叶开如置冰窖。他好像听不懂,温和的笑僵硬在嘴角,“你们在说什么?”
闲聊声停下,队员们都突兀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学长不知道吗?”
叶开张了张嘴,眼神聚焦在其中一名队员身上:“GC怎么了?”
被他看着的队员瞬间觉得浑身紧张,他磕磕绊绊地打着手势:“GC,GC好像之前差点破产。”
“一直上新闻的,不过学长你那时候应该在准备高考。”其他人附和着。
众人都比他了解,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海外资产都打包贱卖了。”、“国内的几个待开发优质项目也转手了”、“因为裁员太多,好像还上了社会新闻。”、“楼村现在半开发半停摆状态,应该是没钱开发了。”
“真的哎!但是真的很奇怪,GC啊,宁市地产龙头,说不行就不行了。”
“可能公司老板战略眼光不够吧,他们这种高负债企业一旦一个环节不对,后面就会连环崩盘。”
他们嗡嗡地说了很多很多,没有注意到叶开自始至终的安静。
良久,他退了一步,“不可能,”手紧紧扶住桌角,嘴唇苍白眼神茫然,艰难而坚定地说:“GC在陈又涵手上不可能出事。”
在场的都是学霸,瞬息之间就推断出这个陈又涵应该就是GC的老板。
有女生懵懂地问:“学长你怎么了?你脸色……”话没说完,被身边人重重拧了一把。她立刻如临大敌地紧紧闭上嘴,眼睛因为愧疚而只敢盯着地毯。
是啊,叶家陈家都是宁市有名的豪门,想必彼此一定是认识的。
挤满了学生的房间一时间静谧非常。叶开眼神难以聚焦,乱而茫然地从每个队员脸上扫过:“还有呢?”
“没、没有了……”
不知是谁答的话,因为众人都低垂着视线不敢看他。
叶开艰难地吞咽,眼里的神采清晰了又散开,过了好久,他缓缓地说:“知道了。”一步一步地走出房间。背影挺拔,脚步是他一贯的从容步调。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停颤抖,众人都觉得紧张,不自觉地便想跟上他。叶开握紧拳,哑声道:“好好休息,好好备赛。”
机械反复拨出的越洋电话无人呼应。
……他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啊?叶开没有方向感地沿着走廊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不知道尽头。陈又涵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也不关心,明明看出他连续几个月的过度疲劳却只是象征性地随口一问,只要他说一句“工作忙”就打住。他就是这么爱别人的吗?他就是这么爱陈又涵的吗?他给过陈又涵什么?撒娇,索求,添乱,他有真的关心过陈又涵一句吗?做/爱的时候哭了不是吗?他连那种时候都没有过问。又涵哥哥怎么会哭?有什么能让他哭?
脚步越走越凌乱,眼前越来越茫然,灯影在眼前重重,叶开嘴角不停地颤抖,神经已经不受控制,近乎痉挛。眼泪不停砸下,他抬手抹掉,一行,又一行,他抿紧发抖的嘴唇,呜咽声从胸腔里溢出——
“Sir?Sir?”
“Hey,everthingisok?”
“Doyouneedanyhelp?”
叶开推开侍应生,推开好心扶他的路人,一路跌跌撞撞人影憧憧,终于推开应急通道,在趴在阳台栏杆上崩溃地呜咽着颤抖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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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冒雨降落仙流机场,叶开从深重的噩梦中被惊醒。头等舱宽敞静谧,隔壁座的老人看了他一眼,放下报纸,从西装口袋里绅士地递给他一包湿巾。
叶开反应迟缓。
“擦一擦。”老人温和地说,“你梦里一直在哭。”
叶开这才摸了把脸。干的,粘的,眼角还残留着湿润。
“谢谢。”他接过。
只是无论如何都撕不开。
连一片湿纸巾都撕不开。
老人握住他的手,安抚地说:“我来,我来,交给我。”
很轻易地撕开一个角。茉莉花香冒了出来。
叶开木讷地接过,头脑昏沉,过了三秒,他才后知后觉地说:“……谢谢。”
老人重新举起报纸,顿了顿,温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这么年轻。”
暴雨如注,他一下飞机就给陈又涵发微信。因为突发高烧,他没能尽到协理老师的职责。病到第三天,烧刚退,他就不顾一切地买了回国的机票。……他好像总是从美国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一次,两次,每当他和陈又涵隔了个太平洋,他一颗心就会不安。
:又涵哥哥,你理理我
: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错了
:是我的错,是我自私,我没有关心你
:又涵哥哥,你理理我好不好
:陈又涵,你理理我
他坐地铁到繁宁空墅,门禁卡没带,现在没有人下楼接他了。他给陈又涵打电话,一遍一遍不停地打。最开始是超时自动挂断,后来是被切断,第十次拨通,陈又涵接起。
“又涵哥哥我……”他接得那么突然,以至于叶开甚至没想好自己该说什么,“我在——”
“分手吧小开。”
“什么?”手机紧紧压着耳廓,叶开僵住,眼睛空洞地圆睁着,仿佛一个一脚踏空的人。
“分手,小开,去过自己更好的人生。我不值得。”陈又涵的声音平静、沉稳、低哑,仿佛早就想这么说。
叶开神经质地攥紧书包带子。他费力地吞咽,双眼因为惊惧而失神。
“不要!”他反应过来,崩溃地大声阻止,“不要又涵哥哥……”逐渐语无伦次:“不要分手陈又涵不要——”
话筒里传来盲音。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实在是更新得晚了呜呜呜
防杠小开的美国签证是十年签可以随时走
感谢在2020-07-0422:01:29~2020-07-0502:0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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