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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头上的岩壁上多了个洞,逐渐强烈的光从洞口淌入。天空算不得晴朗,比起之前明亮了不少,坠下的光如同某种具有侵略性的植物,提灯映出的微薄光亮霎时被遮盖下去。
唐亦步在朝自己笑,阮闲知道那是他,一眼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程序怪兽一只利爪直直朝着唐亦步劈下,后者背上像是长了眼睛,轻巧地躲了过去。阮闲刚想去拉那只手,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拉了个空。
“还能站起来吧,阮先生?”
小号唐亦步的声音十分清亮,作为仿生人,唐亦步不可能拥有正常人类的童年阶段。这个形象估计是他自己搞的,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对人类审美的研究很是透彻——那张脸的的确确有成年唐亦步的影子,但混杂了些柔和的气息,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我没事。”阮闲简单地应道。
比起灰头土脸,但仍打扮整齐的唐亦步,自己这边的情况可以用惨烈不堪来形容。式样简单的冬衣吸饱了鲜血,裂得破破烂烂,身上到处是伤。那些古怪的鳞片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可灼痛的感觉还停留在皮肤上。
“你不像没事的样子。”唐亦步上下打量了番阮闲,咂咂嘴。“总之先解决掉这东西。”
“嗯。”
唐亦步的战斗方式仍然简单粗暴,他拽住程序怪物的爪子,将一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武器戳了进去。阮闲看来好几眼,才确定那是一把勺子。
体型缩水后,那仿生人的动作少了几分气势,不过轻盈灵活了不少。近距离面对那庞然大物,唐亦步灵活地踏着石壁蹦来跳去,轻快地躲过所有攻击。戳进怪物爪子的金属勺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手脚,那只畸形的爪子开始快速溃烂,随风消散。
程序怪物的注意力渐渐挪到了这个更具威胁的敌人身上。本来就专注从远处攻击的阮闲得了机会——他几乎用血子弹给唐亦步织了个防护,随对方的动作快速调整攻击目标。唐亦步攻击时,他用子弹压制怪物的回避动作;那仿生人退而防守,阮闲便开始找准对面的弱点痛击。
没有交流,可唐亦步迅速发现了阮闲的用意。他开始有意识地踏上岩石,转过身体,为阮闲制造方便攻击的角度。
射击动作流畅了许多,阮闲抬眼看向对方,唐亦步恰巧扭过脸来,又冲他灿烂地笑了笑。
那堆程序混合体的动作越发迟缓,它渐渐停住动作,缩成一团,开始骇人地抽搐。
阮闲放下枪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吐息里带出浓浓的血液甜腥,几乎把他自己给呛了一下啊。唐亦步凑近那团黑漆漆的程序,俯身认真观察了一番。
“我们的攻击超出了它的预设应对范围,它过载了。”唐亦步戳了戳那团东西,并没有立刻抹除它的意思。
“不动手?”
“这玩意儿体量太大,完全消失的话会引起主脑的怀疑。”唐亦步收回手,将勺子在另一只手里转了一圈。“等它开始消失,我趁机把部分数据拦截下来就好。”
说罢他跨过地上的碎石,愉快地蹭到阮闲面前。少年模样的唐亦步比阮闲高一点点,他没有低头,而是稍稍弯下腰,金色的眼睛因为笑意弯起。
作为真正的ai,唐亦步对程序的观察解析能力多半在自己之上,对方这样下了结论,阮闲一时找不到质疑的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追踪一个一株雪成员才到的这里,偶尔在扫描程序里发现了你。这个联合梦境固定外接了不少小型精神空间。”
他伸出手,用拇指抹了抹阮闲脸上的血渍。
“天快亮了,阮先生,要不要吃点东西?”
阮闲没动,任凭对方的拇指擦过脸颊。“我不饿。”
“这里的进食对肉.体没有实际作用,不过能让你精神好些。”唐亦步从口袋里摸出土豆和洋葱,一手一个。“看,我带了吃的!”
洋葱和土豆上沾满可疑的黑色液体,阮闲扫了眼,扬起眉毛。“你追踪的那位成员呢?”
“在外面等着呢,洛剑的状态有点差。她在外面照顾他,一时半会不会走。听说我帮了忙,他们请我过来确认你的状况……为了达到这个效果,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引导话题。”
唐亦步用衣角擦了擦土豆上的黑色液体,声音里有几分得意,满脸都写着“快来夸我”。
激素的效果在慢慢褪去,看着面前笑得张扬的唐亦步,阮闲突然感觉到一阵接近舒适的乏意。
尤其是刚刚从那段回忆中挣脱,这种感觉尤为强烈。那股寒冷消失了,浑身上下都像泡进温水那样舒适。
“谢谢。”阮闲说道,开始有点恍惚地擦拭身上的血迹。唐亦步见状体贴地走近,没有管他身上的泥土和血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顺便用鼻子亲昵地蹭蹭阮闲的鬓角。
一股洋葱味儿。阮闲憋住一个喷嚏,拍了拍那仿生人被柔软冬装包裹的后背。
“调查的结果怎么样?”理性在慢慢回归,阮闲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太久。他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语调,也没有去想如何修饰这个疑问。
“一株雪不是个简单的组织,很可能和阮教授有关。”唐亦步松开了拥抱,“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找了某个意志坚定的人作为中枢,然后把其他不够稳定的精神世界连接到这个足够稳固世界里。”
唐亦步用少年模样一本正经地说着,阮闲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
“这样他们可以定期会面,又不至于在外界联系过于频繁,被主脑监控到。”阮闲微笑着补充。“我确认过,他们的‘中枢’是洛剑。”
“不过主脑没那么好糊弄,它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异状,才反复派扫描程序前来扫描,一遍遍淡化记忆,破坏这个精神世界的稳定。”唐亦步伸出手来比划。
“他们叫它‘狼袭’。”阮闲安静地接下去,很是享受这种轻松的交流形式。
“……我还以为能给你一个惊喜呢。”唐亦步肩膀塌了下来,少年脸庞加重了那点可怜兮兮的味道。“对了,还有——”
“我们有很多时间聊这个。”阮闲忍不住拍拍唐亦步的脸,“我更关心另一个‘调查’。”
唐亦步顿时止住话头,委屈的表情也无影无踪,看起来活像只刚偷到鸡肉的狐狸。“哎呀,你发现啦。”
“毕竟我们都不是轻易进入热恋期的类型,你也知道我不会轻易被那东西干掉。登场时机合适的有点过头,英雄先生。”阮闲收回手,“亦步,你出来之前,在一边看了多久了?”
“就一小会儿。”唐亦步又露出招牌的无辜表情。
“一小会儿啊……”
“毕竟你自称‘阮闲’,我很好奇你的精神形象和精神强度。”唐亦步严肃地将土豆往阮闲的方向递,“这是不可多得的观察机会。”
“还有呢?”
“我也想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走到哪一步。”唐亦步仍然在笑,吐出的词句坦然而残酷。“不用担心,我会在边缘把你拉回来的。”
冷酷的家伙。
然而阮闲对那仿生人的做法毫不意外。倒不如说,这样的唐亦步莫名的让他更加放心——那个仿生人的感情仿佛有专门的处理模块,不会互相干涉,纠结不清,格外好理解。
唐亦步的喜欢十分纯粹,就连精心计算和残酷之处都毫无掩饰。和他接触过的所有人类毫无相似之处,在这份超出常理的怪异情感下,自己的异常反倒显得微不足道。
“现在我完全相信你是人类了,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我在场,无法现场伪造那么复杂的情绪转变。”见阮闲不回应,唐亦步又把土豆往阮闲手里使劲塞了塞。“你生气了?”
这回那仿生人脸上坦坦荡荡地写着“下次还敢”四个大字。
阮闲忍不住笑出了声,接过那个脏兮兮的土豆:“我没有生气,这样挺好的。不过亦步,一个土豆可收买不了我。”
他也未曾全身心地信任唐亦步,这种异常的感情关系反而恰到好处。
“是吗?”唐亦步咬咬牙,从怀里掏出豆子罐头。“那我把这个也分你一半呢?这可是……嗯?”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阮闲手腕上的伤口吸引——战斗中止后,阮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随他的精神状态恢复而消失。只有手腕上那几道伤口仍然在顽固地流血。
唐亦步嗖地把豆子罐头塞回怀里,放好另一只手的洋葱,双手捧起那只手腕。
“这是以前的伤口。”他笃定地说道,指尖碰了碰那些血。“介意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自己弄的,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当时我还小。”
“可是它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到现在还很介意它。”唐亦步没有让他轻飘飘带过话题的意思,“说不定我能试着帮你分析一下。”
非常熟悉的话。
要解释这些伤疤成因,光是前因后果就要费时间仔细说明一番。阮闲原本打算干脆利落地拒绝这个话题,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来了句总结。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原因自杀了。这是我在那之后弄的,我想要搞清楚她当时的心理。”
唐亦步表情相当认真,他微微侧过头,示意阮闲继续说。和与孟云来对话时不同,就算自己没有说明情报收集的部分,唐亦步像是毫不费力地理解了——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只表现出了非常纯粹的好奇。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停下,只是这样。”阮闲试图收回手腕。
“我遇到过很类似的情况。”唐亦步没有让阮闲得逞,还是把那只手腕抓得紧紧的。
“你?”用不怎么恰当的词来形容,唐亦步更像是那种没心没肺的类型,阮闲想象不出面前仿生人伤害自己的样子。
“不过我没有你做得这么过火。”唐亦步露出一个接近怀念的表情,“我当时总喜欢将手指交叉叠起来,然后自己夹自己的手指,挺痛的。”
“……”
唐亦步看起来完全不在意程度的差别:“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情况给你作为参考。前提是你确定自己没想要引起他人的注意,或者借此自我惩罚。”
“不是。”
“那你很可能和我的状况类似。”唐亦步轻轻吻了下最深的那道伤口。“对于我来说,理解‘情绪’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没有同类可以提供参考,只能自己去摸索。根据我的经验……”
他顿了顿,嘴唇上沾了一点血迹。
“我猜你那个时候很难过,阮先生。”
阮闲没有挪动,他止住呼吸,心跳像是也停住了。他的目光聚焦在唐亦步沾了点血的嘴唇上,一阵酸意顺着神经四下蔓延。
“因为完全无法理解内心的痛苦,无法解释自己的异常,就索性把疼痛转化为更容易理解、更符合逻辑的形式,这算是某种……唔,不太恰当的本能。”
那仿生人又冲他笑了笑,还是那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模样。
阮闲从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的人格问题连带疾病情况,身边的每个人都在用不同方式提醒他,从他明白事理到“死亡”的前一刻。母亲在他面前死去,与母亲腐烂肿胀的尸体同处一室好几日,尚年幼的自己没有吵闹,更没有突然的崩溃和哭泣,冷静到异常的地步。他只是在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
这种行为是无法被称为“痛苦”的。
可面对并非人类的唐亦步,他突然觉得这种解释有点可笑。阮闲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亦步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阮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迟钝。”阮闲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唐亦步明显察觉到了异常。那双金眼睛里的情绪开始变得复杂。“不,可能我和你差不多——就算明白其中道理,我们还是会本能地找身边的人类作为感情对照。”
“你就算了,我的确是人类。”
“之前在x地区,无论男女,在公共场合露出手臂会被拘捕。y国规定男女婚前严禁接触。但在z国,成人后没有情人的人会被视为丑陋无能。很有意思吧?他们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类。行为完全矛盾,并且互相认为对方行为荒谬。”
唐亦步放轻声音。
“人类是可以被驯化的,潜移默化罢了,只要让他们习惯就好——习惯总能磨平所有的不合理。看看这个培养皿,这里大多数人们自认非常‘幸福’。”
生活在安全而有限的世界,表面上一切无比安稳。人们活在被规划好的格子里,甚至连爱好都被规划得极为相似。别说思维的碰撞,不同声音都很少出现。
一旦出现,主脑也会让它们消失,精心构筑这个堪称完美的信息茧房。这里不会有烈暑酷寒,不会有暴风雷鸣。所以这里也不会有繁花和落雪,不会有泥泞上方的彩虹。
自己明明看得清这些,却被更大的茧束缚住了。激素的影响早已消退,更加强烈的情绪却涌了上来,那不再是不可解的愤怒,更接近于第一次露出真容的悲痛。
这次它也没让他落泪,阮闲想。它只是让他眼眶发酸。他忍不住把视线从唐亦步脸上移开,看向远处,使劲眨了眨眼睛。
这个意外的动作给了他意外的发现——就在唐亦步身后,在阴影里缩成团的程序怪物猛地抽搐了一阵。
“亦步……”
“你只是被一个时代、一个区域的人定义了而已,阮先生。这种定义未必完备,也未必合理。但你好像在潜意识里把它作为了标尺。”唐亦步还在兴致勃勃地继续,“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跟人类走太近——”
“亦步,后面!”
阮闲身体的反应更快。
那东西终于从过载中恢复,它已经隐隐有了崩溃消散的迹象,可它没有就此作罢。它将被唐亦步腐蚀断的爪子当武器刺出,直直刺向唐亦步的后颈。
阮闲一把抓住还在喋喋不休的唐亦步,用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击。这一击太过沉重,他的小臂差点被彻底铲断。
随之而来的剧痛才让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唐亦步的吃惊程度不比他差多少,那仿生人愣在原地,舌头像是打了结。
“它要消失了,记得处理数据。”阮闲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短句,半跪在地。疼痛使他的呼吸分外急促,断掉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血枪从手中慢慢滑落。
唐亦步站在原地愣了十来秒,才背过身去处理那团奄奄一息的程序。将承载数据的部分挖出来捏碎后,他慢吞吞地挪到阮闲面前。
“对不起。”他的语调里有些茫然。
阮闲眯起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唐亦步深思几秒,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
“现在看来,我对我自己也不太了解。”阮闲扯扯嘴角,硬是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它会在消失前攻击你。”
后半句并不是个疑问句。
“是,但是事先处理的话,我把握不好取走数据的时机。”
唐亦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装傻,眼里还残留着惊讶。
“而且我想看你的反应,好做出接下来的决定……它没法真的伤到我,我没想过你会冲出来。”
他看上去更震惊了:“你这么喜欢我?”
阮闲险些被这个反应给气笑:“不,你给的信息很有参考价值,当这是回礼吧。”
“不,你不想看我受伤。”唐亦步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你的脑子和外貌一起倒退了。”阮闲有点想揍那个仿生人,可惜败退在那双注视自己的漂亮眼睛下,他决定把精力先放在对付剧痛上面。
然而他刚移开视线,唐亦步就把脸贴过来,硬是把自己钉在阮闲的视野范围内,看起来情绪相当不错。
“对伤病号好点,谢谢。”阮闲没好气地表示,把之前那一点点感动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很高兴。”唐亦步兴高采烈地宣布,“看来你也没法完全把控自己情绪和行为,我们又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啦。”
阮闲深沉地瞄了眼还在生产大量疼痛的断臂,在内心认真地唾骂数分钟前的自己。
“虽然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决定先把预备的礼物送出去,然后再准备新的。”唐亦步吧唧亲了口阮闲的额头,“要不要猜一猜?”
“要么你就学到底。”阮闲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道,“要么就别用你口中人类那一套。”
面对满身鲜血的约会对象,唐亦步硬是搞出了公园散步似的氛围。相比之下自己简直是最为标准正常的人类,正常得让人感动。
唐亦步捡起掉在地上的血枪,将它往空中一丢。
“我不会给你植物的繁殖.器官。”
那把枪落回阮闲面前,影子却停留在半空之中,像是凭空多了把浮游的血枪。
“阮先生,其实上次打算杀你那次我就发现了——你的设计能力在我之上,对小型器械的改装却有点老派。”
那虚影在空中开始自动拆解,其中每一个零件阮闲都认得。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忽视了汹涌的疼痛和流淌的血液,死死盯着它。
无数公式、数据和线条在黑暗里闪烁,指示线连上各个零件,连最为零碎的都没有漏过。
“……所以我研究了一下它,做了威力更大的改装。”唐亦步让那副景象凝固在空气里,灿烂的笑容微微淡了下去。他再次朝阮闲伸出手,语调第一次有点生硬。
“希望你不要用它来对付我。”
阮闲凝视着那些闪烁微光的数字与字母,没有答话。唐亦步瞎折腾了一番,他刚刚以为自己可以放下那些情绪,没想到这次它们回流的更厉害。
如果之前他们厮杀时,自己拿的是这把枪,唐亦步极有可能活不到现在。他忽然懂了方才唐亦步的感觉——他也从未想过唐亦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的关系本应扭曲但清透,如今却变得越发复杂。
因为这不是唐亦步看到自己挡住攻击,突发奇想的产物。思考出这么一套方案,就算是高级的人工智能,也需要在脑内无数次模拟使用场景。
“现在轮到我问了,你就这么喜欢我?”阮闲苦笑着把这个疑问扔了回去,凝视着唐亦步伸过来的手。
“唔,其实从刚刚开始我就在想,这样做虽然有隐患,但也有一定的安全保证。”
确定阮闲记住了,唐亦步用另一只手挠挠头,半空中的设计图缓缓消失。他选择跳过这个问题。
“这里是精神世界,你的样貌源自于你意志最为强悍的时期,外加让你执着的种种元素。”
“我知道。”
“可你还戴着我送你的耳钉。”
说这话时,唐亦步没有笑,相反,他郑重地向前递了递手。
“答应我,至少别用这把枪对付我,好不好?”
阮闲终于稳稳当当地抓住了那只手。
那个烦人的仿生人总是在不该笑的时候露出笑容,劲头上来后我行我素得厉害。可在人们通常会微笑的场合,他又不笑了。
那句话里没有笑意,不是撒娇也并非恳求,平静得让人心悸。
阮闲望向自己伸出的手。那只手沾满血迹,不再是原来的大小。他半天才站稳身子,发现如今自己需要俯视面前的唐亦步。
有什么改变了。
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只不过变成了他所熟悉的疤痕。尽管被血污掩盖,阮闲仍然能够认出,双手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模样。手臂的疼痛在渐渐消退,一切归于平淡。
“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小号唐亦步仰起头,他仰了会儿,像是不习惯这个视角。一阵数据损坏似的扭曲过后,那仿生人也恢复了阮闲最为熟悉的样子,只不过他保留了那条丑陋的针织围巾,嘴唇上还沾着自己的血迹。
或许这是又一次的试探和控制,不过没关系,阮闲心想。这场古怪的对弈注定继续,如今他愿意奉陪,并为此感到满足。
“嗯,现在你得跟那些人解释你的变化了。”唐亦步伸出手,揉揉阮闲的头发。“作为偶尔路过的好心人,我得继续在暗处跟着烟姨。余乐他们还在等我,关于这里的事情,我们可以在——”
“——约会的时候谈。”微微一愣后,阮闲没有躲开那只手,相当自然地接过话茬。“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唐亦步眨眨眼。
“现在你确认了我原本的精神状态,结论呢?”这回换做阮闲笑了笑。“我像你认识的‘阮闲’吗?”
唐亦步沉默了几秒,回了一个熟悉到气人的微笑,并没有落入陷阱。
“这问题很难回答,毕竟我和他不算熟。”
随后他戴回兜帽,这次上面不再有布片耳朵。那仿生人思索片刻,没有再纠结土豆或者洋葱,只是沉默地把豆子罐头放在阮闲手心。
“这个真的很好吃。”离开前,他又补充了一句。
余乐头痛欲裂。
烟姨滑溜得像条泥鳅,而他又不擅长曲里拐弯的话术。还在走石号的时候,这类话里套话的谈判通常由涂锐负责。如今副船长不在身边,余乐只能使出浑身解数,然而效果不太理想。
他没有从烟姨口中掏出太多情报,那女人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半点马脚都没露,活像他们真的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小组织似的。
自己好不容易把谈话推进了些,结果刚要聊到反抗军相关的话题,那女人倒找借口抽身了。费尽心思的一拳头打上了棉花,余乐有点暴躁。
也就是看洛非还在,不然他估计要揪着唐亦步直接离开。
接着怪事来了——他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遛了两圈,就差掀起马桶盖和垃圾桶,硬是没找到唐亦步的踪影。那个麻烦的仿生人活像变成了人形干冰,悄无声息地蒸发在空气里。
余乐有点虚。
不过洛非还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这边,他不好彻底放开膀子找,也不好把情绪展示得太明显。唐亦步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说不定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提前自乱阵脚半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曾经的墟盗头子做出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又溜回原处,开始忽悠洛非——自己能做的事情有限,而只要唐亦步没出事,总会自己跑回来,不如就在这里等。
“这里真没啥意思,连张床都没。”余乐挑剔道。
“小唐呢?”洛非的关注点非常实在。
“谁知道又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旧型号。”余乐给自己倒了杯茶,“烟姨这走得挺快啊,我们还等她不?”
“她应该过段时间就会回来。您是客人,她不会一直晾着您,可能是别处有急事。”
“急事?我连本像样的书都没瞧见,她是去紧急进货了还是咋地。”余乐没有掩饰自己的痞气。
洛非尴尬地笑笑。
“无聊得很,要么就聊聊你吧。反正你们都查过我了,我这也没啥新鲜料。”余乐啜了口茶水,“说句实话,我有人在预防收容所,知道点你老爸的事情。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惊了我一下。”
洛非的表情黯淡下来。
“你老爸不是一株雪整进去的吗?你还对它这么上心?”余乐假装没看懂对方的表情。
“不是一株雪的错。”洛非不太自在的摸索茶杯,“家父……我爸是个很较真的人,也一直很宠我。我们之前一直在这生活得很好,结果有一天他突然性情大变,不认我了。”
“一直生活得很好?”余乐竭力不把重音放在“一直”上。
“是啊,我家是本地的,我自打出生就在这里了。我爸工作也很努力,我们家以前条件还可以的。”洛非有点茫然,“怎么了吗?”
“没没,你继续。”
“他出事后时不时说些末日相关的怪话,前两年刚被预防收容所带走。开始我也和你想法一样,以为是一株雪害了他,然后就查到了烟姨那里。”
洛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深入了解了一下,一株雪确实只是个普通的阅读组织,之前也没听说过有谁疯掉。虽然它在宣扬末日,我认为那更接近一种精神上的……”
“打住打住,说重点。”余乐赶忙打断小伙子的抒情。
“后来我有花钱让预防收容所多做了几项测试,我爸的大脑有病变迹象。可能是体质原因,他对压力太过敏感……都是明明白白的数据,他只是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的高压状态,唉,是我察觉得不及时。”
洛非眼眶红了。
“当初他瞒着我加入一株雪,估计是想要舒缓舒缓压力。余先生,如果你真的有朋友在收容所,我想拜托……”
“我是有朋友在那个疯人院,不过他是被治的那边。”余乐嘿嘿一笑,“抱歉哈。”
洛非表情僵了僵,但没有发作。这小伙子脾气还不错,余乐暗自思忖道。
只可惜经历听起来和没逻辑的文艺片似的。
“我没有逗你的意思,实话跟你说,我朋友也是因为类似的症状进去的。”余乐的语气严肃下来,“他一直嚷嚷着末日,还觉得自己跟个仿生人是真爱,天天穿个白外套吃灰。结果前段时间不知怎么的,吞了一大堆记忆抑制剂,把自己给搞进去了。”
可能是他回忆过去的表情太过真实,洛非丝毫没有怀疑:“老天……”
“你老爸什么症状?不开玩笑,说不定除了一株雪这条线,还有别的因素在呢。”
“……他有一次崩溃,就那么一次,说我不是他的儿子。”洛非垂眼看向茶杯。“我去预防收容所看他,他说他的儿子十来年前就死了,被他害死的,让我滚远点。”
余乐开玩笑的心思陡然淡了,他干巴巴地嗯了声。“没提别的?”
“算是提了吧,当时他在吃什么影响脑子的药,叙述颠三倒四。我勉强拼出来了一些。”洛非笑得有点艰难。“我的母亲的确早早去世,也有个意外夭折的哥哥。他和我相依为命,这些事实和他的幻想一致。只不过在他的意识里,他们全部死于某个灾难。”
“末日?”
“是啊。”洛非泄愤似的灌了口茶水。“他同样为了我努力工作,试图给我更好的条件。但他认为那是在个更糟糕的地方——一个很冷的地方。”
余乐不吭声了。
“他明明记得很多事情,他记得我每天都在家里等他。但他非说家里很冷,我是点着蜡烛等的。还问我记不记得自己喜欢玩蜡烛头。我……这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蜡烛?”
“……”余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照他的说法,气候太差,我生了肺病。他为了给我多换点好的食物,在雪地里干别人几倍的活。然后他嘴里那个我,十岁还是几岁?觉得这样下去会拖死爸爸,擅自跑出了家,把自己给冻死了。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幻想这些。”
“为了让他早点康复,开始我每天都去看他,后来他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了,话也不愿意说一句。”
洛非的眼眶全红了:“算了,如果我早点发现……”
“别想太多。”余乐闷声说道,拍了拍小伙子的背。“抱歉,哥帮不上你什么。我朋友连他的幻想细节都不愿意分享,但我……唔,我明白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没什么。我很久没和人提这事了,也很久没去看他了。能聊聊也舒坦些。”洛非抹了把鼻子。“我爸他还不到五十呢,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总能治好的。”
“是啊,总能治好的。”余乐干笑两声,喉咙里像卡了鱼刺。
“反正就这么回事,现在想想,我可能也是想追追他的影子。”洛非努力地笑笑,“之前我一直以为主脑的规划是完美的,但怎么说呢,这些书也挺有意思,对吧?很多东西我从没接触过,你知道以前人们还创作过僵尸或者龙这种不存在的东西吗?还有那种特别残酷的战争、毁灭性武器……”
“很有意思。”余乐说,“得了,瞧你这样,你先冷静会儿吧,我先去抽支烟。”
随后他快步离开了房间,满脑子只有三个字。
真操.蛋。他想。
余乐狠狠地抽着记忆里捏出来的烟,抽了半支,他又把它掐灭,折了回去。
“算了算了,小洛。”他烦躁地抓抓头发,“我还有点事,就先不等了。等烟姨回来,你帮我跟她打个招呼。”
“可是那个册子的报酬……”
“出去也能再见面,不碍事。”
“哦哦,好的,你只需要走到那边那个房间,关上灯就好。”
余乐从加强版记忆鸡尾酒里醒来时,季小满正在慢腾腾地吃点心。小姑娘把点心均匀地切成四份,很是珍惜地一点点吃着,见余乐摘下呼吸罩,她有点不自在地将没动的两份向余乐面前推了推。
店里没有半个新客,柜台后的美艳女人——烟姨操纵的遥控人形,正半阖着眼,做出副假寐的模样。
谈笑声从窗外传进来,黑夜被灿烂的灯光映亮,偶尔有四处监察的电子眼闪过。总的来说,气氛还挺祥和,余乐却一阵阵发呕。
他胡乱接过那两块切得整整齐齐的点心,一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唐亦步呢?”确定没有人在看自己,季小满拧起眉头。
“还在里头。”余乐嗓子有点哑,“但我找不到他了,这种涉及电子脑的事情,你应该有点办法吧?”
“不一定行,我试试。”季小满一如既往的没有废话,她偷偷唤出光屏,接入还在运作的“鸡尾酒瓶”,开始快速入侵。
余乐斜倚在桌边,仔细调整自己的动作,确保烟姨和洛非醒来后不会第一眼看到季小满。
季小满还是那副拧住眉头的样子,她咬着嘴唇,光屏上跳跃的字符在她的眼里映出一点点蓝光。余乐瞧了她一会儿,视线又转到那些快速舞动的金属手指上。
“小奸商。”
“……你干嘛?”
“我原来以为废墟海就挺操蛋了,樊白雁算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恶心的人之一。”
“哦。”
“后来啊我发现,你们地下城的钱一庚先生也半斤八两,咱们还都活得挺憋屈的。”
“哦。”
“至于这个地方……开始我只是觉得没劲又无聊,现在看来,在操蛋程度上它未必会输。你说这主脑管着的地方,是不是个顶个的恶心?”
“……嗯。”
“你想救你妈,那俩小混账想找阮闲。我这边,涂锐那小子让我找个地方混一年日子再回去,可你看这破世道,我又能去哪儿混呢?”余乐的声音越来越低,比起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季小满停住动作,抬起眸子看向他。
“你早点找到唐亦步,我得跟他们打个商量。反正照老涂的说法,要说世上还有谁能恶心到主脑,估计只剩阮教授这么一位了。”
余乐看向窗外繁华的城市。
“老子改主意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找阮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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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更个一万!本来说好了再来三万的,先道个歉_(:3」∠)_作为补偿,接下来到8月5号,我每天都会更1w+。大概就是三万分批更再追加两天这样!虽然数数这几天该更的字数,大概只算是追加了一天吧(。
主要是榜单字数从明天才开始计算,今天全更有点点亏。
[划掉]而且因为吃某个修改相关迷惑操作的瓜吃过了头,导致今天没能凑够三万,超丢人呃啊[/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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