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两个字刚说完,秦覃就推开了宿舍门。
蓝岚一惊,最后几个字的音量弱下去,没来由地窘迫。
文颂也直起身,摸了摸脸颊,侧脸被压出的一片红印子微微发热。
谁都没想到他这时候回来,原本其乐融融的聊天氛围中断了。
还是师兄先开口,“正好,隔壁专业的女神托我加你微信,给不给啊秦覃同学?”
秦覃只注意到要找的人,干脆道:“不给。”
“得嘞。”
问的时候就没抱期望,师兄转头戴上耳机就接着打游戏了。
继续待在这儿有点尴尬,蓝岚刚想说先撤,下一秒看见秦覃拿出手机,停在文颂面前:
“加个微信。”
“……啊?”
放着女神微信你都不加。
文颂也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手机,想到以后还要同居,留个联系方式也是应该的,就乖乖扫了码,“喔。”
听着那“叮”的一声,蓝岚觉得自己更多余了。
秦覃倒是瞥了他一眼:“你朋友?”
“嗯。”文颂点点头,自觉帮两人介绍,开口时思路打结,“这是我蓝……朋友。”
“……”
被要个微信差点吓出口音。
“这是我朋友,蓝岚,跟我同级的。”
他迅速地捋清句子,简洁介绍,“这是秦覃秦师兄。”
蓝岚客套地应和,“久仰久仰,秦师兄好。”
“你好。”
秦覃顺口问了句,“学什么专业的?”
蓝岚诚实回答,“啊,我学软件工程的。”
不知是否错觉,这句话说出口,空气好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凝固了。
他紧张地吞咽口水,莫名感到后背发凉,合理怀疑那股神秘力量就来源于这位眼神奇异,紧盯着他看的秦师兄。
手机转了个方向,秦覃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加个微信?”
蓝岚对秦覃转变的态度感到别扭。
因为前面在校道那一遭,他心里关于秦覃的初印象不太好。没想到这师兄看着高冷,人还挺热情,加完微信就来主动聊天。
聊就聊吧,问题是总说他看不懂的话。
【q: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山风:勃……什么拉丝?】
都是优美的中国话,说的却好像总不是那么一回事。几个回合下来,秦师兄可能是被他整无语了,只说让他多读书好好学习。
蓝岚自己也很无语,晚上给文颂打电话吐槽,“他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朋友在c大上学,那我朋友多的哪数得清啊。你这师兄什么毛病,跟我这儿拓展交际圈呢?”
文颂浑然不觉自己在这场闹剧里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听得津津有味,“不知道。但秦师兄不像爱交朋友的人,估计是对你另眼相看?”
他倒是很喜欢这种不按常理出牌,行动无法预料的风格,为了催更后续发展还试图鼓励,“我觉得多和他聊天对你有好处。”
“可别了吧,我像你似的吗就喜欢跟人线上聊天?”
蓝岚隔着电话发出悲鸣,“我喜欢跟美女姐姐聊,跟被窝儿里聊!”
文颂笑得倒在床上,翻身差点踢翻床边的加湿器。
恰好文煜发来微信,问他周末要不要回家一趟,外公很是想念。
开学到现在,数数也快一个月了。文颂从没离家这么久过,虽然不太想家,但觉得应该回去看看外公。
“这周末回家吗?”知道蓝岚也还没回去过,他顺口道,“我们两个一起。”
“我回去干嘛,给我爸妈当电灯泡?”
蓝岚懒得折腾,“他们俩二人世界估计都不想看见我,等放寒假再回去也不迟。”
“可是我想回去一趟。”
“回呗。”
“……”
“都多大的人了还怕自己出门?”
“……你到底陪不陪我。”
“本来约了跟美女姐姐出去烛光晚餐的。”
蓝岚假意长叹一声,“我很为难啊。”
这种语气,文颂一听就知道他带着什么坏心眼,妥协道,“周末陪我回家,借你的钱就不用还了。”
“机票谁买?”
“我!买!”
“嘿嘿,那行。”
“……”
真是的。
他郁闷地挂了电话,心里划圈诅咒这人下次还会被秦覃问到文学音乐之类的知识盲区。
时间还早,现在就睡觉有点浪费了。
今天的手机不太好玩,文颂趿着拖鞋下了床,去隔壁房间消磨时间。
他的住处就在学校旁边小区,走路到校门口不到五分钟。面积不大,两室一厅,一个人住足够了。想着要住四年,在搬来前好好地装修了一番。
卧室自不必说,怎么舒服怎么来,隔壁的另一个房间则被他装成了书房。特意定做了能嵌进整面墙的书架,从上到下一排排整齐摆满,全部是他从家里寄过来的,整套收藏的系列漫画书。
靠窗的榻榻米上堆着毛绒绒的抱枕,搭配沙发躺椅和脚凳,简直就是天堂。不用去上课的日子,他可以坐着或躺着或瘫着,各种姿势看一整天的漫画。
小学生爱好大满足。也算是没有辜负高考前那段每晚熬夜到十一点的努力了。
角落里还放了一棵景观树。有一人高,忘了是什么名字,听说不怎么需要浇水,从买回来以后就没理会过,果然也活得好好的。
碧绿的叶子一串一串羽毛一样排列,叶片肉肉的,色泽光亮。
他窝在躺椅里,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树。薄毯拉到胸口,连脚趾都缩进来盖好,感到舒适又安全。
空调安静地运转,加湿器喷出细腻的水雾,扩散的香薰是喜欢的味道。
沉浸在自己量身定做的小世界里,他放松地睡着了。
对于以夜晚当作主场的酒吧而言,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秦覃从学校回来,排了晚上的歌。感冒还没好利索,太摇滚也蹦不起来,这晚的选曲大多是舒缓的小调,布鲁斯爵士慢节奏。
今晚也没有乐队,只有宋青冉充当键盘手,在旁边帮着弹个伴奏。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鼓手,虽然晚上不用鼓,但在开场前还是忍不住solo了一段过把手瘾。踩点十分舒适,正以为要燥起来时,鼓瘾过完去摸键盘,曲风就变了。
秦覃慢悠悠地拎了把高脚椅放到麦架前,抬手压低麦克风,看向台下,座位有一半还空着。
开场第一首是首很老的歌,《nightandday》。前奏旋律慵懒而悠扬,谱架上放了平板滚动歌词,他收回目光,略略扫一眼。
一开口就知道,这里是谁的主场。
“likethebeatbeatbeatofthetom-tom(就像那咚咚作响的鼓声)
whenthejungleshadowsfall(当丛林的阴影落下)”
他唱歌的嗓音和说话时很不一样。不浊不闷,带着漫不经心的凉意。也不用紧皱眉头或闭着眼投入地找情绪,表情平淡,却能唱出丰富的画面感。
像老电影里的配乐。当主人公走过被雨浇湿的长街,推开门进来,桌上的咖啡飘散香气。
“whenthesummershoweristhrough(当夏季的阵雨结束时)
soavoicewithinmekeepsrepeatingyou(当我内心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你)
nightandday,youaretheone(日日夜夜,你就是那个人)”
歌曲深情如同恋人间的誓语,没人猜得到主唱实际上在想什么。
明明都没正经排练过,歌唱时却是信手拈来的从容。连宋青冉都看不出来,他垂眼望着谱架,是在默记歌词还是在走神。
——有段日子没主动跟谁尬聊过了,要了蓝岚微信,果不其然聊得稀碎。
——性格外向,朋友很多,如果想要一个个排查,估计在问出什么之前就会被当成变态拉黑。
秦覃对坎坷的现实感到不满,倏忽间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是文颂,问起来应该会容易得多。
这想法并无依据。
实际上,他哪里用得着如此迂回辗转地打听消息,更直接的方法也有:只要打开微博点进私信,输入“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专业”,发送。等着就行了。
如果愿意,她会回答。不回答就是不愿意,也就不该再继续过问。
多简单的逻辑。他却像这样旁敲侧击,又想见她又不想的。
秦覃握着麦克风,心底灰黯郁积,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旋律却一直没有停过,载着截然相反的深情眷意。
“theresanohsuchahungryyearningburninginsideofme(有一种渴望在我的内心燃烧)
anditstormentwontbethrough(这是一种折磨,不会结束)
untilyouletmespendmylifemakinglovetoyou(直到你让我用一生去爱你)”
一首歌流畅地收尾。台下观众也多了起来,进来之后不找位置坐下点单,反而先掏出相机对准了他。
宋青冉趴在琴键上伸手戳他的后背,“你粉丝?”
像是已经见过不止一次,都懒得回话了,秦覃拿起脚边的小黑板,面无表情地举到头顶。
【不要拍照不要
录视频发网上】
两行粉笔字,还写了中英双语版。
“嚯,改天让陈老板找个钩子挂你头顶呗。”宋青冉笑得手抖,“你看她们听不听你的。”
听不听的,态度得有。
秦覃没有感情地继续卖艺:“下一首吧。”
“《lavieenrose(玫瑰人生)》?我找找和弦。”
又是一首节奏舒缓的经典老歌。他听歌很杂,这一类宋青冉不太热衷,只能欣赏,“降四个key。”
“quandilmeprenddanssesbras(当他轻拥我入怀)
qu’ilmeparletoutbas(低声对我细语)
jevoislavieenrose(我眼前便浮现玫瑰色的人生)”
余光里,宋青冉看到他潦草地朝台下投去巡视。想起开场前他说小陈老板威胁过“跟观众零互动要扣工资”,差点笑出声来,为了不破坏歌曲的美好意境努力绷着。
等他不紧不慢地唱到副歌,也忘了笑或别的什么,被旋律吸引沉浸,同台下观众一样投入地听着。
他法语发音很准,咬字重音也动听,带着古典乐特有的腔调,优雅绅士。对于旋律和语感的拿捏很难说清是怎样形成的,比起系统的训练,更像是某种天赋的传承。
遗憾的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欣赏这样的优美。
有些客人来酒吧只是为了发泄情绪,对livehouse的定义就是吵,吉他插电音量调到最大,震塌房顶的音乐才叫牛逼。
时到深夜,角落里有一桌客人喝上了头,大着舌头嚷嚷,“别唱这些娘们儿兮兮的歌了!那个弹琴的不是会打鼓么?燥起来啊!”
旁边的客人纷纷投去厌恶的眼光,忍了一会儿甚至移到前面去拼桌。他却浑然不觉,继续嚷嚷。
“爷指点你呢!爱理不理的做什么生意,会不会赚钱啊!”
“喂小点声行不行,你不爱听有人爱听。”
前排的大哥不满地回头,“要燥起来的换一家不就行了,跟这儿发什么酒疯。”
“谁发酒疯,顾客是上帝知不知道?”
见台上演出的人一直没有反应,他恼羞成怒地抄起桌上罐装啤酒,抡圆胳膊扔了过去。
“……操!”
人群中一声尖叫,音乐声戛然而止。
宋青冉捂着眼低下头,温热的血漏出指缝滴落在键盘上,“妈的……吓老子一跳。”
黑白琴键间被染上了刺目的红。
秦覃从最前排吓呆的客人面前抽了两张面纸,“伤到眼睛了吗?”
“不要紧,应该就擦破点皮。”
“先按住,待会儿去医院。”
秦覃把面纸给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啤酒罐,手中颠了两下。是空的。
台下居然还有看热闹的手机在录像。
“别拍了。”
秦覃冷声说。
下一秒,被捏扁的啤酒罐划过半个场地,狠狠地砸回始作俑者额头上。不是侥幸地擦过,而是不偏不倚地正中。
没人想到他敢这样原封不动地砸回来。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卧槽”还没叫出口,又见他从容地摘下麦克风,把麦架收成一条杠。
宋青冉太熟悉他这样,一只手按着眼角,接住他抛过来的麦克风,声音无奈却还带着点笑,“喂。”
不算拦,也不太想拦。和其余观众一样,宋青冉看他拖着麦架跳下台,不疾不徐地走到角落的酒桌前。
再浓重的醉意也被那正中额头的一下砸醒了,当场宕机的大脑不敢再指挥身体大声喧哗,甚至忘了追究。
而事情并未结束。
冰凉的金属架贴上脖子,像寒意森森的剑背。他听见秦覃用台上唱歌时那种绅士的腔调,一字一顿清晰道:“你说谁是上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