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外面的楼宇中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时分,各家各户的亮灯率比平时都高。
阮轻暮靠着沙发上,抱着圆鼓鼓的小肚子,懒洋洋地半躺着。
谈恋爱不完全是件好事,真的。
不仅叫人头昏脑涨,心跳急速,因为时不时的缺氧,还会导致智商下降。
不知道别人谈恋爱的第一天都在干什么,但是很显然,应该不太会像他们这样,只知道轮流喂对方饺子。
穆婉丽打包送来的饺子起码够吃几顿的,可惜教会了秦渊怎么下,没教他到底要下多少。
秦渊一股脑都给下了不说,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的喂来喂去,好像怎么也吃不够,等到终于吃完的时候,才隐约反应过来,都吃撑了。
他直接躺到了沙发上不动窝,秦渊强作镇定去洗碗,可是在哗啦啦的水流声里,阮轻暮还是清晰地听到他打了个嗝。……
秦渊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家里没什么存货了,只剩下这个。”
红彤彤的大蛇果被削皮切块,齐齐整整地摆在玫瑰骨瓷盘里,漂亮得像是机器切出来的。
阮轻暮盯着苹果块:还吃?他到底哪里像一只猪,以至于这位新晋男朋友逮着他喂?
他抬起头,郑重地说:“和你商量个事儿。”
“不用商量,你说,我听就是了。”
阮轻暮叹了口气:“第一,以后禁止主动投喂,第二,禁止索要投喂。”
看着秦渊默默的凝视神『色』,他慌忙举起手:“再加一条,不准用眼神索要和控诉!”
看吧看吧,就这种犯规的眼神,谁他妈的扛得住?在家里就算了,万一在学校也这么控制不住,当众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还要不要脸了?
他俩一个可是1班冰山学霸,一个是9班威风体委,活成那个腻腻歪歪的样子,还不如去死!
秦渊扬扬眉,想了一下:“嗯,公开叫人看着,是有点不妥。”
阮轻暮松了口气:“对嘛!”
秦渊的表情有点羞涩,也有点骄傲:“他们不配。”
阮轻暮:“……”
他飞身跳起来,拿起靠垫作势冲他砸了一下:“要点脸啊大哥!”
刚跳起来,就又捂着肚子坐了下去,苦恼地叫:“艹,都跳不动了。”
秦渊笑着接过靠垫,在他身边坐下来,把靠垫轻轻塞到他腰后面,调整着角度:“真撑着了?这样舒服点没?”
阮轻暮哼哼了一声,斜躺着左右动了动,目光懒洋洋的没有焦距:“再往下一点,嗯,往腰下面塞……啊,就这儿,舒服了。”
一抬眼,他僵住了。
秦渊的俊脸就在眼前,浅浅的红『色』从脸颊上泛起,迅速染上了鼻尖和耳垂,眼睛里有种奇怪的意味。
“阮阮,不准诱『惑』人。”他低哑着嗓音。
阮轻暮死死盯着他:“诬陷人啊你?”
秦渊慢慢低下头,鼻尖似有似无地碰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诬陷,你就是在诱『惑』我。”
明明说着蛮不讲理的话,可是声音却又磁又柔,叫人听着就觉得,好像和他讲解习题一样,永远都对,永远都有道理。
阮轻暮刚吃完饭,浑身血『液』好像都供给了肠胃,大脑有点昏,不知不觉就有点儿『迷』糊:咦,真的吗?
好像是哦?第一天做别人的男朋友,不小心诱『惑』了一下,也无可厚非?……
秦渊看着他慢慢『迷』瞪起来的一双桃花眼,呼吸加了重。他的手搁在靠垫和阮轻暮的腰间,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帮他调整靠垫,却又像是握住了他的腰,收紧了点。
阮轻暮猛地一颤,劲瘦的腰绷直了。
“你给我别动……拿出去。”他一字字地说,有点清醒过来,赶紧补充,“我是说你的手拿出去。”
秦渊忽然放开了支撑,整个人压在了阮轻暮身上,小声地说:“卡住了,拿不出去。”
健康高大的男生体重不轻,这么不讲道理地压着,阮轻暮推了一下,纹丝不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男朋友同学,我告诉你,少耍流氓。真要是惹恼了我,我比你更会。”
秦渊的脸埋在他的肩膀窝,热得发烫,透过薄薄的衣料,热意传到了贴着阮轻暮形状优美的锁骨。心跳怦怦如同密集的鼓点,传到对方的胸口。
他的声音更加低,终究有点羞涩,小声说:“我不信。要不……你耍一下试试?”
阮轻暮满脸通红,心里好像一串串弹幕疯狂地在飙飞:靠靠靠,他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谈恋爱真的就只有吃饺子!
怎么办?要不要干脆『乱』拳打死老师傅,扑上去胡『乱』亲一通,就不信一定输了这一阵。
他猛地翻身爬起来,正要恶狠狠地反身压倒秦渊,忽然“叮咚”一声,门铃冷不防响了起来。
两个人全都一怔。大过年的,这会是谁?这种豪华小区,外人也根本进不来啊。
秦渊整整凌『乱』的衣服,走到门前的猫眼看了看,神『色』放松了些。
打开门,严叔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外面,一进屋,看见阮轻暮,脸上就绽开了笑意。
“同学在啊,有人陪着小渊太好了。”他热情地把各种冷冻食物往桌上放,“有空一定多多来,一起做做作业,玩玩游戏都是好的——小渊就是和同学玩得太少了,天天一个人闷着。”
开车送过好几次这孩子,他比谁都清楚秦渊和这个少年之间的特殊友情。在这种孤单难熬的时候,有聊得来的小伙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阮轻暮站起身,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新年好。”
秦渊帮着把东西分门别类装进了冰箱,心知是他父亲通知了严叔来照顾,只是不提:“谢谢严叔,我们刚刚吃了阮轻暮妈妈包的饺子,饿不着的。”
收拾完了东西,严叔却没有立刻走,踌躇了一下,小声对着秦渊说:“少爷,你爸爸现在在老宅那边,叫我来接你过去一趟,他有话想和你聊聊。”
房间里就三个人,他的声音虽小,秦渊和阮轻暮都听得清清楚楚。
阮轻暮走了过来,轻轻拍了一下秦渊的肩膀:“去吧,我正好也该回家了。”
秦渊沉默站立着,一双凤目里刚刚还满是温暖笑意,现在已经重回了平素的冷漠。
他看了阮轻暮一眼,柔声道:“那先送你回去。”
阮轻暮也没推辞:“好。”
秦渊进了衣帽间,换了一身肃穆的纯黑『色』大衣出来,几个人一起沉默着下了电梯。
阮轻暮和秦渊一起坐在了后座。车辆开出小区,先驶向了爱民巷。
后座上,秦渊忽然问:“我爸什么时候回来的?”
严叔在前面小心地开着车:“凌晨就到了,紧跟着你那列车。我去接的车。”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本来想立刻来这儿的,我和他说,你劳累了一夜,肯定得补补觉,他就去了老宅那边。”
秦渊不吭声了,宽厚的脊背挺直,坐在那里的姿势紧绷着。
阮轻暮瞥了一眼他紧握的拳头,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悄悄伸出手,盖在了秦渊的手上,小声说:“有什么话想说就说,不高兴也好,委屈也罢,别当锯嘴葫芦,更没必要事事通情达理。”
前面的严叔满心惊奇:哎呀,这同学真聪明,说得对!
秦渊这孩子就是太懂事,太处处替人着想了,永远比大人还理智冷静、无可挑剔。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着大人撒娇耍赖,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小渊不用反倒替大人着想的。大人不包容孩子,又去包容谁?”他小心地『插』嘴。
阮轻暮冷笑:“是啊,父爱母爱的话,不好好表现出来,留着干什么,打算保值增值?”
秦渊的手被他这样轻轻握着,汹涌翻腾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些。
“也无所谓。”他淡淡道,“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也不用强求。人总是要长大的,总得将来自己一个人生存。”
刚刚说完,他的掌心就被人狠狠掐了一下,阮轻暮扭过头,一双晶亮的眸子瞪着他。
秦渊心里微微一暖:“嗯,也不会一个人,总会找到可以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车辆开到了爱民巷,阮轻暮下了车,向着秦渊挥挥手:“明天一起做卷子?”
秦渊微微一笑,清朗眉目在夜『色』里若隐若现:“等我,明天我来找你。”
严叔正要开车,阮轻暮却忽然飞身上前一步,弯腰在车窗前,嘴唇轻柔地贴近秦渊的耳朵。
“无论是发生什么事,别难过。”他低低耳语,眼睛里温柔又怜惜,“记得你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这个新晋的小男朋友。”……
张灯结彩的大街渐渐变暗了,通往郊区一片偏远的老式别墅区。
那是一片有点年份的小区了,早年卖价甚高。可随着城市扩展,高新区和开发区渐渐崛起,新的富人区也转移到了城市的另一边。
车辆沿着有点昏暗的道路开进了一片小区,路边不少院子都没有亮灯,显然主人早已经搬走了,这边的房子留着没出手。
这边的老宅是一栋联排别墅中的一套,十几年前秦家刚刚发迹后买下的,上下楼结构,带着挺大的一个院子。因为发生过凶杀案,也不容易出手,就一直闲置着。
当然,秦祝枫应该也没有出手的意思,毕竟这里除了凶案和血腥,也有曾经一家人幸福美满的痕迹。
秦渊从车上下来,望着隐约熟悉的庭院,心里一阵黯然。
这里虽然没住人,但有人定期打理,庭院里种着的草木还是他小时候记得的样子,院子里那株枇杷树也已经亭亭如盖,十几年时光,足够它长得茂盛又茁壮。
一楼的客厅里亮着灯,门虚掩着。
秦渊推门进去的时候,秦祝枫正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手边有个烟灰缸,里面是大大小小一堆烟头。
秦渊掩上门,将外面冰冷的空气和寒风关在外面,走到了他爸爸面前。
他伸手把秦祝枫手里快要燃尽的香烟拿下来,按熄在烟灰缸里:“爸你戒烟很久了。”
秦祝枫怔怔看着他,眼睛里红丝密布,有点恍惚。
这个儿子的长相结合了他和前妻的优点,脸部的柔和轮廓和一双漂亮的凤眼更像妈妈,挺直的鼻梁和薄唇又继承了父亲的英俊,从小就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种漂亮孩子。
而且,小时候的『性』格也不是这样的。也曾会扑在爸妈脚下撒娇,也会神气活现地咯咯憨笑。
只是从那件事后,这个小小的孩子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时光过得这么快,转眼间,秦渊就从襁褓中的牙牙学语,变成了现在长身鹤立、英俊冷静的小大人。
功课优异,『性』格沉稳,甚至会以一个成熟兄长的身份,认真地和他这个父亲商量妹妹的教育问题。
他恍惚了一阵,终于站起身,声音有点发颤:“来,给你妈上柱香。”
客厅的角落,有一处正式的灵位,单独的,中间是秦渊妈妈的遗像,黑白的颜『色』掩盖不住温婉气质,知『性』大气。
父子俩点燃了香烛,一起默默地行了简单的祭拜礼。
“梓君,我和小渊来看你了。我对不起你……没能给小渊最好的生活,你在阴间看着,是不是一直不满意?”秦祝枫木木地低语,“他一直心里难受,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叫他开心点。”
秦渊默默听着,终于低声开口:“爸,您工作很忙,我明白的。”
秦祝枫上完香,疲倦地回到了沙发上,定定地望着儿子。
“我叫你来这儿,是想当着你妈的面,说些话给你听。”他涩然笑了笑,那笑容却像是哭,“以前你小,当年的事我也不敢说,只恨不得你根本不记得、永远也不要问。”
秦渊垂着头:“小时候,的确不敢问,也不敢想。后来大了,才去查了查当年的报纸。”
《本地新晋富商妻儿同时被绑架,保姆和女主人被杀,儿子侥幸活命》;
《绑匪索要五百万巨款,秦姓富商未能筹齐,选择将儿子赎回》;
《警方激战一小时,五名劫匪两名被击毙,剩下三名被抓,可人质已经被撕票两日》……
也算是十几年前轰动一时的新闻了,报纸上都有迹可循。
秦祝枫点点头:“报纸上说的基本都是真的,可是细节说的并不清楚,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不然就一直觉得心里有根刺?”
秦渊抬起头,眼睛也红了:“爸,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妈和我之间,选择赎了我?……的确因为我,我妈才死了,对不对?”
所以他才隐约在佣人和邻居闲聊时,听到“这孩子天生克母”的随口闲言碎语
秦祝枫痛苦地闭了闭眼,身子有点轻微的颤抖:“所以,你觉得一个做丈夫的,是要保存自己的骨血,才放弃了自己的妻子?你觉得我是重男轻女,才宁可任由你妈去死?”
秦渊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慢慢流下来;“……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是我忍不住。”
“你已经这么大了,既然一定要知道,那我就说给你听。”秦祝枫说,“当年我和你妈妈一起创业,正好赶上了外贸好机会,短短几年就挣了不少钱,但也就是个小企业主,家里就一个保姆。你还记得不?”
谈不上什么巨富之家,身边同阶层的小富商比比皆是,也都没请什么保镖,没权没势却有点小钱,正是恶人下手的最佳目标。
秦渊点点头:“记得一点。”
虽然只有四五岁,可是对那个一直带着他的保姆周嫂,也是有印象的。被绑架的时候,他直接被蒙上眼睛绑上了车,几天后被他爸接了回去,很久以后,才隐约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后事。
周嫂在绑匪入室的那一天,就被杀了,血流了庭院一地。
“绑匪觉得我们家有钱,一开口就要五百万,还一定要旧现金。”秦祝枫木然地说着,“你和你妈都被绑了,我不敢报警,把家里厂里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了,还四处找人借,只凑了两百多万。”
他痛苦地顿了顿,才接着说:“去赎人的时候,绑匪觉得我藏着钱不愿意给,说两百万只能赎一个回去……我哭着求他们把我老婆孩子放了,我留下当人质。可是他们不同意。”
秦渊愕然地看着他。
秦祝枫笑得惨淡:“这儿有你妈的灵位,我说的话,假如有一句假的,叫我以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秦渊猛地抬起头,惊叫了一声:“爸!你不要这样说……”
秦祝枫狠狠『揉』了一下脸,眼睛里血丝更甚:“绑匪『逼』着我选,可我没办法选啊。一边是我的老婆,是我儿子的妈,一边是你,那么小那么弱。”
秦渊终于慢慢地哭出了声:“爸,对不起,我不该……”
“绑匪不耐烦,商量了一下,就叫我把你妈带走,他们应该是觉得大人回去一定会救孩子,留下你更稳妥。可是你妈一听,就急了。”秦祝枫哽咽着,“她知道家里没那么多钱,就算她回去,还是凑不齐。那就只能报警。可一旦报警,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恼羞成怒撕票呢。她就拼命地求那些悍匪,说孩子还小,求他们行行好放你走。
“可是她越这样,绑匪越觉得留孩子有用。你妈实在没有办法,就忽然说,她看见了绑匪的长相,难道他们不怕她回去给警察画像?……”
秦渊怔怔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半晌,他才听见自己沙哑颤抖的嗓音:“她这样说,岂不是……”
“对。你妈那样说,其实就等于把命交了出去。但是她没办法。任何当父母的,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留下孩子?……”秦祝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了下来。
他茫然地望着不远处前妻的灵位:“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也怕得要死,可我到底也是个男人。我拿出了所有的钱,我疯了一样到处去借,我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磕头,磕得满头血,求他们让我做人质……我能做的,都做了。”
秦渊慢慢靠了过来,满脸泪痕:“爸,您别哭了。我错了,我不该『逼』你说这些。”
秦祝枫怔怔地看着他,痛苦万分:“我昨天打你,是我的不对……可是你那样说,就像是在我心里捅刀子。对,我不是个称职的好父亲,我天天忙着工作,除了给你钱,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还给你找了个对你不是真心好的继母,可是我……我只想说,天底下的父母亲,都一样可以为孩子去死。”
面对着这个孩子,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样相处,甚至隐约也有点逃避的心理。
惨案发生后,医生也来检查过,身上没伤,做些简单的心理测试,问题也不大,毕竟是懵懵懂懂地被抓、懵懵懂懂地被放,也没亲眼看见任何惨状,秦祝枫更不敢让他看见任何刺激地东西。
可从那以后,这孩子终究是不爱说话了,一双眼睛总是微微低垂着,不太爱看人。
除了学习和功课,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好像失去了小孩子玩耍和快乐的天『性』,也失去了和同龄人交往和相处的能力。
就这么从不叫人『操』心地慢慢长大了,甚至变得越来越优秀,站在任何地方,都显得芝兰玉树、鹤立鸡群。
叫人渐渐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心底可能还有个可怕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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