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边的香樟树下,几个男生沉默地坐着。
方离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刚从校医室领来的碘伏药水,犹豫地看着阮轻暮:“唐田田叫我带给你的。你的胳膊……我帮你?”
傅松华坐在地上,一把把药水抢过来,毫不客气,劈手扔给了阮轻暮:“他没长着手吗,要你伺候?”
阮轻暮随手接过药水,不满地看着方离:“你傻了吗?谁让你叫这个傻大个来的。”
方离的脸涨红了,瑟缩地闭上了嘴巴。
傅松华一下子跳起来:“喂,你有点良心,方离还不是怕你被打死!”
阮轻暮淡淡嗤笑一声:“哦,你们再晚来一步,有人就要被打死了是不假。”
“是啊是啊,你牛逼。”傅松华叫,“我就知道,你不打死别人就算是好的。”
他不满地嘀咕着:“要不是我们班长二话不说往这边跑,你以为我想理你?”
阮轻暮目光微斜,看向了身边的人。
秦渊从方才起,一直默默地坐着,异常安静。他垂下头,从阮轻暮手里拿过那瓶碘伏,伸手拧开了。
瓶盖里附带了小棉签,他取出来,蘸了点药水,平静地看向阮轻暮。
“胳膊。”
阮轻暮看了他一眼,伸出了那只被抓伤的手臂。
黄棕色的药水轻缓地涂了上来,秦渊低着眉眼,动作仔细,神色清冷。
秦渊头也不抬,对着身边的傅松华说:“帮我们去食堂占个位子,再打点饭,谢谢。”
傅松华“哦”了一声,利索地跳起来,熟门熟路地搂过方离:“走走,我们一起。”
两个人走远了,风中还传来傅松华吓唬人的声音:“下次这家伙的事,你别管,听见没?我给你说,你站在那儿,小心溅一身血!”
阮轻暮听着那隐约的声音,咧开嘴,笑了笑。
胳膊忽然微微一疼。
秦渊手里的棉签停在了他的伤口上,瞳仁幽深:“他的话好笑吗?”
阮轻暮伸手接过他的棉签,随意地在胳膊上乱涂了几下,随手扔了。
“好笑啊。”他笑眯眯地看着秦渊,“特别是溅人一身血这句。”
秦渊脸色微变:“你正经点!”
阮轻暮忽然哈哈笑起来,神色得意:“哎,我说我敢杀人这句话,是不是特有威慑力?你看傅松华都快吓死了。”
秦渊冷冷地看着他:“武侠片和黑帮片看多了,是不是就会像你这样,喜欢说中二台词?”
阮轻暮笑得更加肆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带了点奇怪的邪气:“那你怕不怕?”
秦渊忍无可忍,忽然甩开了他的胳膊:“幼稚!”
阮轻暮静了一会儿,才说:“我说真的,这些天,我都在想,像刘钧这样的人,要是在电视剧和武侠小说里,早就该被行侠仗义的主角一剑给杀了。”
“所以那是电视和小说。”
“这样的人,你说他是孩子吧,他们又恶毒得厉害。你说他们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可是他们真能逼死人的。”
阮轻暮淡淡笑了笑:“在他们眼里,欺负点人,显摆一下牛逼,那都是好正常的事。整整一年,他们逼我和方离帮他们捡球、帮他们打水打饭,敢反抗的话,随便就能轻飘飘地打你的脸,就能逼你到厕所里、威胁要你好看。倒也不会把人打伤了,他们也不至于——可是被堵在厕所里恐吓,被逼着求饶,也是很羞辱、很可怕的事,你知道吗?”
秦渊猛地扭头,看向了他,目光又惊又怒。
“你看,你不知道。”阮轻暮悠悠地道,“你和傅松华这样的人,又优秀、又备受宠爱,活在阳光底下,身边一片灿烂。你们不会知道,其实被羞辱被欺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别人看到你是弱者,也就不敢和你来往,你身边就一个朋友都没有,孤零零的。比什么都可怕。
“傅松华永远也不会理解,为什么方离会那么胆小,为什么那么怕被人叫娘炮;你也同样不会理解,我以前为什么会在朋友圈里,悄悄地问:刘钧这样的人怎么不去死呢。”
秦渊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神中带着极怒,起身站起来:“跟我走,我陪你去找你们班主任,还有教导处主任。”
阮轻暮嗤笑一声:“没用的,这种行径,最多就批评教育嘛。又没这得打伤人,也没造成严重后果。”
可是足够杀死一个人了,足够叫那个原来的孤独少年觉得生无可恋,在被叫成杀人犯的杂种后,浑浑噩噩地冲出去,撞到了迎面而来的车上。
……
秦渊的手,有点微微地抖。
他弯下腰,静静地看着阮轻暮:“是的,刘钧这样的人是很该死,但是你不能亲手去做,你懂吗?”
阮轻暮随意地挥了挥手:“懂的。法治社会嘛。”
的确很不爽,要是在上辈子,他十有□□会一剑捅出去,就算不把这种恶心的熊孩子真杀了,起码也得砍断他们一条腿。
可现在能怎么办呢,最多也就是下狠手揍一顿,就这还被硬生生拦住了呢。
秦渊死死地盯着他:“你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傻事。你的命,不是拿来和人渣共沉沦的,听清楚了吗?”
阮轻暮定定地看着他。
大香樟树冠盖如云,坐在下面,炽热骄阳一点也落不到他脸上,荫凉淑英更衬得他脸色瓷白,眉目张扬。
“听清楚了。”他微笑,“我说这些,既不是哭惨,也不是向你预告一下和垃圾同归于尽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打他的理由。”
不是我心狠手辣,是他们罪有应得;不是我戾气深重,是不该有人在伤害别人后,还不被惩罚。
上辈子,因为心高气傲而不屑去解释的那些事、因为敌对而不愿说清楚的那些话,最终就没有机会再说,就再也没办法开口了。
所以这一次,不管你懂不懂,明白不明白,只要我对你说出来,就不会再有那样的遗憾了,是吧?
秦渊紧张的眼神,终于微微松弛了一点。
“你不用解释,我信你。”他轻轻垂下眼帘,微挑的凤目光芒闪亮,低头看着阮轻暮。
阮轻暮终于笑了,一双桃花眼温柔又晶亮。
我信你。多么好听的一句话。
可上辈子到死也没等到啊。
秦渊向着他伸出手,目光柔和:“走,去吃饭吧。他们等着呢。”
阮轻暮看着他挺拔笔直的身影,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掌,忽然开口。
“我上午,交了调班申请书了。”
秦渊一动不动,伸出的手掌僵在了那里。
“老简昨天通知的,说试行走班制已经一个月了,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考虑进行首次调班。”
阮轻暮跳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屑,动作轻快:“我想了想,你说的对。稳健班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
食堂里那个长桌角落,1班和9班的男生们虽然坐在一起,可是气氛却很微妙。
黄亚如坐针毡,终于捅了身边的白竞一下:“百晓生……那个是真的吗?”
白竞瞥了他一眼,皱皱眉:“好像刘钧他们是传过。”
旁边有男生竖着耳朵呢,小声插嘴:“可是他自己承认了啊,说实话真有点吓人。”
白竞冷着脸,忽然说:“我不管他爸是什么人,反正我就服阮哥。”
黄亚一愣,半晌也一咬牙:“你们怕,你们就走远点呗,我不怕。阮哥不打自己人!”
旁边,方离垂着眼帘,低声说:“阮哥刚刚打刘钧,也是因为他动手推班长啊……还有,他还帮我们班板报得了第一呢。”
一帮男生纷纷点头:“对对,我也宁可跟着阮哥混,开心!”
旁边,傅松华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刘钧他们身上。
他站起身,施施然走到了那几个人身后,拍了拍刘钧的肩膀:“喂!”
刘钧猛地回头,目光不善地看着他:“干什么?”
身上还在疼,心里羞耻和愤怒混合着,这个神经病又来干嘛?
傅松华身材本就高大,弯下腰来,龇着雪白的牙一笑:“哥们,这次我们没参战啊,就路过来提醒一下。”
李智勇瞪着他:这个傻大个,上次就是他砸的自己!
傅松华压低声音:“你们看,上次咱们打架,都被警告了,都很惨啊!这次你们自己内斗,幸好老师也没看见,还不如就此算了。真闹大谁都没好果子吃,阮轻暮虽然动手重,可是你们也抢球,还打了唐田田呢。对吧?”
刘钧恨恨地一抖肩膀,把他的手甩掉:“滚。我没打唐田田,那是不小心!”
傅松华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不管啊,就是来提醒一下。反正我们这么多人都长着嘴巴,到时候怎么添油加醋,就难说哦。”
说完了,也不管那几个人的臭脸,又大摇大摆地回到餐桌前,冲着方离他们得意一笑:“放心,这事闹不开。”
学期刚开始,再背一次警告,就可能升级嘛。谁也不想的,对吧?
两个班的人等到菜都快凉了,才等到了两位大佬姗姗来迟的身影。
两个人都和往常一样,一个神情冷静,一个脸色散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翘首以待的男生都感到了一丝古怪。
两位大佬都不怎么说话,两个班的话痨们强行说笑了半天,气氛越来越冷,也都闭上了嘴。
1班男生坐在最边上,小心地捅了闷头吃饭的傅松华一下:“怎么了,出啥事了?”
明明还是和上次一样,两个班很友好嘛,怎么现在怪怪的。
傅松华挠挠头:“没有啊。我们走的时候,他们挺好的。”
阮轻暮悠闲地坐着,慢条斯理吃着饭。方离从远处跑过来,端着一碗猪肝汤,小心地放在他面前:“赶紧喝点,补血的。”
阮轻暮手中的筷子停了,啼笑皆非:“谁流血了?”
白竞理直气壮地一指他胳膊上的伤痕:“你啊!”
“对对,体委你为大家流了血,我们请客,给你补补。”
阮轻暮斜眼看看他们,这几个家伙,还真不怕他。
他低声笑骂了一声:“滚。”
嘴里骂着,手还是接过了猪肝汤,捞起来一块,嫌弃地皱皱眉:“这是猪肝吗?这么老,不是鸡肫?”
对面的傅松华忍不住了:“喂喂,你知足点,人家方离怕打汤打早了凉掉,特意见你来了才去买的。”
靠咧,一顿纸只吃三块钱的穷鬼,挑剔吃的起来,就像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神经病啊这是!
阮轻暮“哦”了一声,随意地把猪肝汤推给了他:“那赏你了。”
傅松华大怒,一把端起来,“咕噜噜”喝了个精光:“呸,浪费可耻!”
秦渊轻轻瞥了阮轻暮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红烧肉,淡淡地放在阮轻暮的餐盘里,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淡淡说:“今天这个烧得好,不柴,也不老。”
傅松华差点没拿稳筷子,震惊无比地扭头看班长。
老大这是中了什么邪?真是名副其实的大直男,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僵硬的口气带着点诡异的宠溺感?
嘤嘤,跟了老大一年多,还没被喂投过呢。
一顿午饭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吃完饭后,大家都各自回了教室。
自从实行走班制后,午休这段时间大家去哪,就有了新选择。
有的人喜欢原来班级,想和熟人一起闲聊打闹,有的人却愿意去下午的班级教室等着,省得上课前还要乱跑。
秦渊从来都是直接去走班教室的,阮轻暮却不同,基本上都是去原来的9班。
可是今天,距离上课还有大半个小时,阮轻暮已经进了走班的教室。
这些天,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拄着拐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今天是第一次轻轻松松地这样走着,一眼看见他,竞赛班里的同学都有点恍惚。
身形虽然是清瘦的少年模样,但是却挺拔,双手插在校服的裤兜里,走得不快,轻快矫健。
还是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2班的学委李建荃正在向秦渊请教一道化学题,忽然就看见秦渊的眼神从课本上移开了。
他困惑地跟着一看,啊,名声大噪的学渣同学,今天没拄拐杖?
阮轻暮走到他常坐的座位上,背靠着椅子,有那么片刻的沉默。
然后,他没有看任何人,开始收拾自己的抽屉和桌面。
这里放的都是下午走班的课本和资料,物理、化学、生物。大多都是胡乱塞着,发下来的试卷惨不忍睹,填写了的地方也都打着鲜红的叉。
阮轻暮也没分类,统统摞在一起,往带来的书包里塞,李建荃看看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呀?”
阮轻暮的手停了,抬头看看这位在他前面坐了一个月的年级第二。
“眼镜兄,我要走啦。”他挥了挥手,拎起书包站起来,“拜拜。”
李建荃愣了一下;“啊……也好。那你去哪个班啊?”
阮轻暮笑了笑:“去我该去的地方。”
他垂下眸子,黑长的睫毛密密地盖在下眼睑上,语气漫不经心:“所以以后,下午我就不会和你们一起上课了。”
他说的是“你们”,也没有看别人,可是李建荃就是觉得,他好像并不是对着自己在说话。
一边的秦渊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脊背挺直,低头看着自己桌上的课本。
李建荃“啊”了一声,热情地客气了一句:“那也挺好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可以来找我们问的。”
虽然是个学渣,可是一点也不讨人厌,平时也不吵,也不聒噪,只爱戴着耳机在后面坐着,除了偶尔骚扰一下秦大学霸,也没有什么别的劣迹。
外面传说什么他打人不眨眼、暴戾阴狠,根本就是胡说。虽然不爱搭理别人,可偶尔冲着秦学霸笑的时候,总是神气活现,还有点微微的甜。
竞赛班的优等生们课前一向很安静,都在等着下午的上课铃响。
阮轻暮走到秦渊身边,掏出了一瓶果汁,放在了他桌上。
“我请你的,不是牛小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山楂口味的,不是橙汁。”
没等秦渊回答,他单手把书包反扣在背上,晃悠悠地教室门口走去。
秦渊抬起了头,一双凤眼追着他,目光宛如秋日微风掠过的湖面。
“有什么不懂的,不用来这问。”他微磁又明亮的声音打破安静,字字清晰,“晚上回寝室,我讲给你听。”
阮轻暮顿住了。
好半晌,他没回头,向后面挥了挥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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