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非久留之地。
目送钟云辉离去,钟萃牵着殿下的小手,母子两个迎着夕阳慢慢回了宫。
殿下从来没有见过舅舅,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舅舅,舅母。”
皇长子自然是知道舅舅、舅母这些称谓的,他身边好几位伴读,偶尔他们也会同他讲起府上的事,说起府上的那些亲眷来,旬休时他们也会到亲戚家中走动,跟兄弟姐妹们一同玩耍。
宫中到如今也只有皇长子这一位子嗣,他在宫中并无兄弟姐妹,宫中的皇子也不能随意出宫行走,以至他知道这些称谓,但却极为陌生。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跟伴读一样,也是有舅舅的。
钟萃轻声回着:“嗯,是舅舅,舅舅还不成娶亲,如今还没有舅母。”
晚风轻轻徐来,吹过她鬓发,钟萃抬手轻轻拂过,露出白皙手腕上的金镯,与纤细的手腕相得益彰,互相辉映,叫她姿态越发婀娜。
年纪渐长,她身上的青涩褪去,显露出女子的温婉来,一颦一笑都带着女子的馨香之气,他们母子二人从前殿一路走过,宫人们丝毫不敢轻视,纷纷上前见礼。
“娶!”皇长子大手一挥。
在他幼小的心中,娶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年纪虽然小,但天子已经在思考将来要定下哪一家的姑娘做他的太子妃了。
以他太子的身份,这满朝文武家中的适龄女儿都可任他挑选,除太子妃外,太子还拥有两位侧妃,太子嫔、良娣等数位美眷。
这些侧妃和美眷们并不在天子的考量范围,只有太子妃的位置关乎着一国安稳,需要由他亲自把关,其他的位份,只要太子自己喜欢就行。
钟萃并没有把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什么也不告诉,她反倒事无巨细的同他说起:“等舅舅入朝为官了就能娶亲了。”
天家不愁娶亲嫁女,高门大户的嫡子女们也同样不操心,只有如他们这样出身庶出的一类才会婚事艰难。
高门大户的庶女们做填房继妻,做拉拢下属的妻,庶子们若是没有建树,只能娶同样高门出身的庶女,身份低微的女子,只有冒出头了,有了功名,这些庶子在婚事上才会有别的选择。
钟云辉也一样,他若是没考上进士,以他举人的身份倒也能娶到小官的嫡女了,如今他考中进士,不日即将入朝为官,以他如今的年纪,可挑选的范围就更大了,高门的嫡女也是能娶到的。
江陵侯府早前没有给他定下亲事,是顾虑着大房嫡子钟云坤还未说亲,他们二人都是下场的学子,早定下亲事并无益处,过几日等放了榜,江陵侯府就要开始给钟云辉相看人家了。
“殿下娶,母妃挑。”他不用入朝为官就能娶的,殿下要母妃给他挑,他还有要求,“香香的,美美的。”
他说得很是认真,“比明明妹妹美。”
所有的伴读中,只有靖明明的妹妹最美。
这是靖明明说的。
闻歌倒是有庶妹们,但他年纪大了,男女有别,就是兄妹也很少见,闻歌与她们只在同王妃请安时遇上过,庶妹们低眉垂眼,很是恭敬,却不亲近。
他甚至连庶妹们的样貌都记不全,好在伺候的小厮在遇上时会提醒他,不至于叫他在人前失了礼数。贺丰只有长姐等几位姐姐,没有妹妹,他跟闻意都没有姐妹。
皇长子是个好脾气的,几位伴读在他面前都很是放松,并不拘谨,也能时常同他说笑。
钟萃对他们相处并不干预,她听过好几回了,顺着回他:“好好好,母妃给你找一个香香的,美美的,比明明妹妹还要美的王妃。”
殿下满意了,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的荷包,十分豪气:“殿下厉害。”
殿下兜兜里是有银的。
宫中皇子们向来是入朝中办差了才会册封,赐下封地府邸,皇长子小小年纪就被册封为定王,封地府邸虽没有一同赐下,但他如今是王爷身份,是有王爷奉银的,等他长大,这一笔银子的确不小。
“那你要好生存着。”
他重重点头:“殿下存。”
恩科是七月下令,如今不过八月底,会考之后七八日,殿试成绩已经出来了,三十位过会考的贡士都通过了殿试,被赐一甲、二甲进士出身,同日,同贡士被赐予同进士出身,可在各州府聘任做官了。
一甲三人,放榜日打马游街,城中好不热闹。这一批进士录得急,为填补朝中各职位空缺,需尽快上任,九月吏部便把三十位进士的调任安排好了,交由了天子呈阅,只等天子点头,便立时发下去,让诸位新进士们好走马上任。
往年的进士在考中后,朝廷在他们上任前会给予一二月的探亲假,这次的进士老爷们只得了半月就要上任了。
皇长子过了五岁,去年的事被重新提了起来。
皇长子每日要在宫学读书,只有一旬才得一日的假,他尚且年幼,在承明殿里待一日是坐不住的,大臣们也知道,最后商议为一旬去半日。
天子一早是看折子,在下晌后才召大臣商议国事,皇长子便是下晌后才过去,钟萃取了他的布书袋替他挂着,蹲下身跟他交代几句:“去了后就坐在父皇身边,多看看父皇和大臣们是如何处事的,若是你不想听,就把袋子里的书拿出来的,这是写的杜先生给你讲过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皇长子最喜欢听故事,他因为年纪小,不能拿了书来照本宣科的讲给他听,先生就把这些字句不时编成几则小故事,引他去思去想,从而领会到这字句的意思。
他拍拍自己的书袋子,很是爱惜,“殿下记得!”
钟萃照例夸他:“我们殿下真厉害。”
她给他理了理衣裳,想着前殿往来的都是朝中大臣,他要跟这些大臣们打交道,又柔声说道:“大臣们也在前殿里,你若是遇上他们了,要跟他们好好相处,做一个知礼的好殿下。”
这些大臣上辈子对新帝向来不满意,认为他出身不好,觉得他不好相处,脾气暴躁,没有半点规矩,甚至连读书都不行,每每说起来都是诟病,话里话外的说起先帝其他的皇子如何,又有何等风姿。
在新帝要把承明殿这块招牌给换下时这种抵触不满到达了顶峰,批判新帝不敬先祖,肆意妄为,文人风骨重,新帝在他们的言语下越发偏激,前殿几乎没有一日是平和的,伴随的都是指责呵斥和镇压。
新帝死后,他们给他取“戾”字。
戾,暴戾,以此形容新帝。
如今她让皇长子好生同他们相处,有礼有节,她不信这些大臣们还能挑出问题来。
他们殿下分明脾气极好的,最是心疼孝顺的。
殿下扬着小脸:“殿下是好殿下。”
“嗯,我们好殿下快去吧。”钟萃亲了亲他的小脸,让顾全玉贵两个陪同他一道,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平日去读书时是秋夏两位嬷嬷跟着,如今去了前殿里,嬷嬷和宫婢到底是女子,在前殿不如侍监们方便。
顾全两个在钟粹宫伺候数年,顾全做事稳妥,玉贵做事机敏,最是适合被安放在他身边的。
殿下高高兴兴的带着顾全两个往前殿去。
皇长子从今日起正式被天子带在身边教导,这是大臣们提议,过了明路的,传到后宫来,后妃们面上虽不说,但心里各有想法。
对钟粹宫,嫔妃们心里自然是羡慕的,钟粹宫膝下有皇子,还得天子看重,盛宠在身,就是早年淑贤二妃把持后宫的时候都没有她的地位。可惜除了钟粹宫那位,她们膝下无一人有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钟粹宫那位在宫中越发稳固。
嫔妃们羡慕归羡慕,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去招惹,见皇长子过去了,几个嫔妃才开了口。
“也就风光这几年了,现在越是得宠,等往后的中宫入宫了,哪里能容得下这样只手遮天的妃嫔在的?”
她们如今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中宫身上了,等中宫入宫,肯定比这贵妃更年轻貌美,她们到时候有的是热闹瞧的。
皇长子对前殿实在太熟悉了,带着顾全两个很快就到了,半点不见紧张,反倒是顾全两个头一回到前殿来当差,心里很是忐忑。
进去前,他还垫着脚拍了拍他们的手,宽慰他们:“别怕啊,殿下保护你们哦。”
是平时钟萃顺着哄他的语气,如今叫他拿来现学现卖了。
顾全两个忍着笑:“谢殿下。”
殿下背着小手,“嗯”了一声,很有模样的带着他们踏进了殿中。
现在大臣们还没来呢,殿里只有天子稳坐高台,宫人们安静的伺候在一旁,明霭在四处看了看,没有看见大臣的身影,几步跑到御案下边:“父皇!”
天子早就知道他来了,到现在才抬眼看他。
杨培连忙下来,指着安置在天子下方的一个小书桌让他瞧:“殿下,这是特意为你布置的。”
小桌上文房四宝齐全,椅上还垫着绒毯,放着软枕。
明霭原本还想问大臣的,被小书桌吸引走了目光,顿时就忘了大臣们,被杨培搀着上了玉石台阶,把布袋取下,由着杨培把他抱到椅上,他扭了扭小屁股,晃着小腿。
天子见他这幅仪态,话又忍不住到了嘴边:“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等下大臣们到了见了,恐怕会在心里嘲笑于你。”
皇长子挺着胸:“殿下厉害。”
天子轻嗤一声,“你厉害有什么用,人家在心中嘲笑,你又怎么知道。”
“哼。”
顾全不是头回见他们父子斗嘴的场面了,按着娘娘早先吩咐过的,在旁边轻轻提了句:“殿下,你忘了娘娘的话了。”
明霭看看他,蹙起了小眉头,很快他就高兴的扬起了小脸:“殿下是好殿下,殿下最懂礼。”
旁边传来天子的轻嗤。
皇长子到了后不久,便有大臣陆续进了殿。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大臣们才踏着余晖从殿中鱼贯而出,朝着宫外走。
杨喜这才朝身边着青色官服,戴官帽的通政司新上任经历抬了抬手:“钟大人,你快些进去吧。”
通政司掌内外奏章事项,人手虽不多,又不如六部的官职大,但通政司能在御前行走,得见天颜,是能在天子面前挂上号的人,通政司经历不过正七品,每一任在位的大人都是学识渊博之人。
上一任通政司经历如今任左参议,这个位置就空了下来,才补上不久,用的正是恩科录取的进士。
“多谢公公。”钟大人朝他客气谢礼,进了殿中。
他微微垂着头,眼神直定,不敢四处胡看,等到了御前前,照常行礼:“下官钟云辉见过陛下。”
好一会,上边才传了声音:“起来吧。”
钟云辉任通政司经历不过几日,却也是熟悉流程了,每日一早他都会送了折子到前殿来,等下晌再把批阅好的折子抱回去,交由上峰后再行分门别类。
这桩差事无甚难事,御前的宫人们待他也从不为难,每回他一到,御前总管杨培杨公公就会把已经批阅好的折子递给他,他行礼告退就是了的,日日都是这般。
“是。”钟云辉起身,已经能想见杨公公如今手上只怕是已经把批阅好的折子拿到了,只等他行礼起身就把折子递给他的。
他起了身,往常已经递到面前的折子却没见到。
钟云辉眼中有些错愕,他忍不住轻轻抬了眼,面前没见到杨公公的身影,却不由得看到御案后,两条小短腿晃来晃去的,谁家的孩子在此处悠闲呢。
承明殿是天子处置朝中大事,接见大臣之地,如此森严,哪里有孩子会在此处玩耍的?
钟云辉当即脸色一变,再抬了抬头,在他眼前的,是当今怀里正坐着个孩子,御案高,几乎把人给遮盖住,却还是露了个头出来,而高不可攀的陛下,正抱着人,弯着腰,从一旁弓着身子递鞋子的杨公公手上接过一只鞋子替他穿着。
天子和大臣商议国事,这样肃穆的场面,小孩哪里能坐得住,但他可是好殿下,最后不小心睡着了,到方才才醒来。
他现在还不老实,小腿晃来晃去的。
“哪位皇子会跟你一样的,只听了半个时辰不到,尽然睡过去了。”天子虽呵斥,但手上动作却不粗鲁,动作温柔坚毅,一手把他的脚握住,一手拿着鞋子就穿上了。
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等两只鞋子穿好,皇长子在怀中动了动,朝父皇张张嘴:“啊,殿下要喝水。”
天子冷冷看他。
但在皇子如出一辙的眉眼坚持下,天子只得退让一步,他的皇长子,他这个当父皇的还能与他计较不成,却到底说了句。
“都是你母妃惯的你。”
天子朝杨培看了眼,杨培立时从旁边端了温水来递过去,皇长子年纪小,还不能喝茶水,殿中早早就备上温水了。“都是早早就备下的,现在温度正合适。”
杨培哪里不知道陛下这是口是心非呢,陛下分明对殿下是满意的。
殿下好动,能坐着听陛下与大臣们商议国事良久,已是难得了。
皇长子由着父皇伺候着喝过水,扭了扭小身子,他刚转过身就见到了御案下的钟云辉,高兴的朝他喊:“舅舅!”
钟云辉面色复杂,朝他见礼:“殿下。”
他也未曾料到,竟然当真在承明殿里见到了大皇子。
还是以这样的一副画面。
钟云辉从前只听说过贵妃母子得宠,却不知是如何得宠法,到今日却是知道了。
陛下对大殿下做的事,便是在普通人家都少见,如侯府这等高门大户就更是不会了,便是侯爷曾格外的重视嫡子钟云坤,为此不惜压着庶子的一身才华本事,但那喜欢宠爱也只是多关心了几句,上心了两分,有好处会记得给分一分罢了,子嗣的教导都是由生母负责,侯爷只在得了空闲时会抽上一些时间来过问学问情况。
如此已是钟云辉少时十分羡慕的关心了,偏偏他连这等关心都没有,只在逢年过节去见礼时才会得到几句问询。
侯府已是如此,但这可是天家!
明霭十分高兴,双手撑在案桌上:“舅舅!”
杨培道:“是我忘了把折子递给小钟大人了,只是没料殿下如此喜欢你,可见小钟大人是个易亲近的人,以后成亲生子了也会是个好父亲的。”
皇长子听到“成亲”二字,他朝杨培摇摇头:“没有舅母哦。”
他看着钟云辉这位舅舅,小脸上很是怜悯。
娶妻很简单的,但舅舅这么大了呢还没有娶妻。
殿下还不大,但已经有许多见过的宗室长辈同他说过的了,等殿下长大后要挑王妃了,有许多姑娘会让殿下挑。
他要挑最香最美的当王妃。
殿下不能拍拍舅舅的手宽慰他,但他可以告诉他:“不怕哦,殿下有。”
殿下会给舅舅找舅母的。
钟云辉一时凝噎,但殿下是君,钟云辉只能谢恩:“多谢殿下。”
殿下正经着小脸:“不客气哦。”
他可是母妃最知礼的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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