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的折子陆续的呈到了御案上,京城的乡试名录是最先呈上来的,闻衍拿了折子细细看了起来。
京城各书院和国子监下场参加科举的学子不少,名录上不少人闻衍都曾经在别的折子上看过,称得上是京中学子学问最好的,如今过了科举的大多人也在上边,闻衍也不意外。
闻衍又捡了其他州、府的折子慢条斯理的看了起来,乡试与京城会试不同,会试最后的试卷会呈到御案上,叫闻衍挑着看上一二,但乡试却不同,各州、府最需把中举着的名录呈上来作罢。
江陵府送来的折子上,闻衍在上边看到钟云辉的名字出现在第七位也毫不意外,钟云辉在读书上的天资算不得上佳,何况他以他如今的年岁,便是有名师教导,到底阅历不足,能头一回下场考便考中已是不错。
天子心情极好,御前这些伺候在前殿的心里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闻衍多看了几眼,杨培伺候在旁边,也不由得看了眼,“陛、陛下,这钟、这不是那江陵侯府的三公子吗。”
“嗯。”闻衍沉吟一声,合上折子,身子向后一靠,杨培忙拿了软枕垫上,笑着恭维起来:“这三公子得赵大人指点,才不过几月就已经能下场了,还能得了这么个好位置。”
钟家三公子看似运道好,一步登天,能叫身为正四品的赵大人亲自登门收下他,但在杨培这些人精心中,自然不是偶然。
宫中娘娘这么多,从潜邸时算,跟陛下有多年情分的也不在少数,天子为何不单独点了其他娘娘的兄弟出来谈话?偏生点了一个只有秀才功名在的庶子出来?陛下做事一言一行都是有深意的,陛下心中打算如何他们哪里敢胡乱猜测,但却也是能摸到一星半点门槛的。
闻衍靠在软枕上,就着香茶抿了一口,这才说道:“勉强也能入眼的了。”
赵励确实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他没有看错,耳识八方,胆大心细,也因为出身普通,心中不如世家出身的大人傲气,也能舍得下面子,在察觉到天子待江陵侯府这位庶出三公子有异,快速的剖析后,便亲自登门把人揽下亲自教导。
其他或察觉天子异样的大臣,许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或是还想再观望观望,他们出身大族富贵,日子安逸,却少了赵励这等普通人家出身的大臣的锐利激进,少了野心。甚至连夸过人的彭范两位太傅,对钟云辉在江陵侯府的事也只是惋惜,不曾动过念头。
在顺王府点了钟云辉后,其他人的反应早就在天子的预料之中,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闻衍放下茶盏,目光泛着冷意。
不过这样也好,天子强盛,这些年迈的大臣们不生出其他的心思来,安逸太平的按天子的命令做事便足够,待他日新皇登基,自该锐利野心的臣下在朝中辅佐帝王开创下一个太平盛世。
挑了几个州、府的折子看过,余下的天子便不再动了。乡试到底比不得会试、殿试,真正能入帝王眼的,只有能过了会试,堂堂正正入宫参加殿试的进士们。这些才是日后朝中的栋梁,是能稳社稷之才。
闻衍处理折子,下晌后召了大臣入殿中商议国事,不少折子他并未看过,但叫杨培分了下去给几位大臣们看了看。
整个大越考中的举子名录都在,待过上三年,这些人多是会下场参加会试,到时的会试也多半是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大人们看过,心里也多少有个底。
乡试两年一次,会试三年一回,明年便是会考之年,下场的多是三年前的诸位举子,但也不妨碍今年考中的举子中会有人想下场参加会考,根据往年的例子,多是铩羽而归。
几位大臣相互看过,彭太傅先开了口:“今年考中的举子看样子都不错,不少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学子返回祖籍下场,都输给了当地的学子,比如沧州、江陵府等,足以证明这些地方学气浓厚,也多生良才美玉。”
傍晚,大臣们相继从殿中走出,匆匆朝宫外走。膳房的人准时送了参汤来,前殿伺候的宫人早已习惯,接了过来送进了殿中。
闻衍正闭目养神,听到些微动静,睁开眼,正见宫人把参汤放上桌,闻衍目光闪了闪:“钟妃在做何?”
杨培闻衍上前,杨培对后宫之事一清二楚,张口就来:“今日天色正好,钟妃娘娘得了闲,带着大殿下逛了花园,晒了日头,摘了鲜花,只怕这会正要回宫去了。”
提起大殿下,杨培就忍不住笑,大殿下长得白白嫩嫩的,如今大殿下八个月了,可不是早前只能躺在床上的小孩了,大殿下都已经能爬了。
如今大殿下不像早前那般日日多是在安睡,他醒的时候也不少,往永寿宫里一去,叫太后娘娘恨不得把人留下来的,有孙子在,太后娘娘眼见的疏朗了起来,早前除了陛下去永寿宫请安时,太后娘娘肉眼的看着不同,如今却是一口一个明霭,长孙,叫杨培冷眼看着,便是陛下多日不踏入后宫请安,太后娘娘也是整日高兴的。
闻衍目光落在御案堆积的折子上,承明殿是天子处置国事之地,是宫中重地,除天子外,只大臣和御前伺候的人才能在此,连嫔妃都甚少能通行,这般重要之地,承明殿的摆设装扮自是贵重庄严,合乎一国之君的身份。
闻衍自幼便定下承诺要做明君,自古以来要成大事者,要成明君的帝王谁不是战战兢兢,万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子寝三起,严于律己,也只那等亡国昏君才会宠信奸臣,在后宫中厮混,沉迷美色。
闻衍对这等君主自来是看不上的,在闻衍心中,男人顶天立地,要干一番大事之人哪里能情情爱爱,沉迷小道,在情爱和大事上,他自是选成就大事,也一向如此严格要求自己,从来不曾懈怠过,连失态也只重午宫宴那回。
如今听着杨培的话,闻衍目光落在这承明殿中,堆积的折子,殿中庄重的摆件上,心里不由得升起几分不高兴来。
朕在殿中阅折朱批,她倒好,还有心思逛园子!
闻衍冷哼一声,心里一转,却鬼使神差的起了身,从折子中拿了其中一本,大步从御案上下来:“身为钟妃,不好好处置宫务,整日带着皇长子在宫中游山玩水的,不务正业,朕倒是要看看,她每天都在干什么!”
天子大步离去,杨培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天子已走到门口,杨培这才反应过来,脑门上顿时浸出了冷汗来。他方才不过是如实禀报,陛下如今虽少有提到后宫娘娘们,但偶尔还是会过问一二,钟妃娘娘也是问过两三回的,杨培每回都是如实回答。
说来也是巧,陛下问的那两三回,恰好都是钟妃娘娘闲下来时,当时杨培也是这般回的,如实说了钟妃娘娘在宫中赏花游玩,调制香料,带着皇子去永寿宫等,那三两回他说了后,陛下却是不如如今这般反应的,都只是问上一声,待杨培说了后便不再过问,杨培不知陛下心思,说过一嘴后便也不再提。
眼见天子要踏出承明殿,杨培总算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去。钟萃一行浩浩荡荡的回了宫,身边秋嬷嬷手里抱着皇长子,左右两侧都有嬷嬷婢子护着。
皇长子现在精神头还很好,被秋嬷嬷抱着,还不由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扯母妃钟萃的头发,皇长子这般大的孩子,最是认人的时候,粘钟萃这个母妃粘得紧,平日有缀霞宫的人抱着,他认得的倒也不哭不闹,只要钟萃这个当母妃的在,他可以让其他人抱着,若是钟萃不在身边就不行了。
秋嬷嬷见状,忙移了移身子,不让他当真抓到娘娘的头发去,还低声哄着:“大殿下,可不能抓娘娘头发的,等回去后老奴给大殿下拿了玩具来。”
小孩哪里听得懂的,皇长子冲着她“啊啊”的叫了几声,他想抓头发,也是被钟萃头上的珠花等吸引,想要抓那些花花绿绿的头饰的。
秋嬷嬷带着笑:“对对,就是不能抓的,大殿下真聪明。”
钟萃走在前边,忍着笑,抿了抿嘴:“他现在哪里能听懂的,指不定是在反驳嬷嬷你说的呢。”
秋嬷嬷日日伺候,看人可与别人不同,她一口断定:“咱们大殿下最聪明了,平日老奴们说话他都能插几句呢,定是能听懂的,是不是啊大殿下?”
婢子们每日恭恭敬敬的叫着“大皇子”、“大殿下”,皇长子挺多了,对这个称呼十分熟悉,下意识的就抬头“啊”了声,叫秋嬷嬷越发高兴:“娘娘你听。”
钟萃失笑,也不与她争辩。
到了缀霞宫,皇长子被放到了小床上,钟萃坐在一侧陪着他,时辰不早了,宫人们忙着收拾,忙着传膳。
闻衍没要人通传,大步走了进来,刚走到小床边,就叫在床上爬着的孩子抓住了下摆,皇长子抬着头,看天子的目光满是陌生,嘴里“呀”了声。
钟萃顺着看去,只看见一截儿明黄的衣摆,脸上满是诧异,忙从绣墩上起身福礼:“臣妾见过陛下。”
闻衍“嗯”了声儿,目光从钟萃身上移开,低头便跟他的皇长子对上,皇长子胆子不小,跟天子对视也毫不胆怯,小手拽着天子的下摆,倒是有两分力道。
闻衍弯下腰,脸色不变,正想开口同他说话,只见他的皇长子小手一甩,动作极快的转了身,朝钟萃爬了过去,等钟萃搂着人,他一头埋进了母妃怀中。
闻衍动作有些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冷着脸朝一旁去,随意挑了张椅落座。
钟萃抱着人过去,朝怀里的皇长子柔声说道:“明霭,这是父皇,是父皇。”她朝天子赔礼,“明霭年幼,许是许久不曾见过陛下,有些生疏了。”
小孩本就没记性,何况是这么久不曾见过人,自然是生份了的。打从重午那日在缀霞宫林子里见过陛下那一回,这数月钟萃再也不曾见过人。
数月来天子甚少踏足后宫,数月中只入了三两回,还是去永寿宫给高太后请安,后宫嫔妃无一得见天子圣颜。
闻衍面上叫人瞧不出情绪来,只沉沉问道:“钟妃的意思,可是在怪罪朕不来这缀霞宫的?”
钟萃成了四妃的德妃,言行举止便越发谨慎,她心一紧,面上再是认真不过:“臣妾不敢,臣妾知陛下乃是在忙于前朝大事,臣妾又岂敢怪罪,对陛下更是心生敬佩。”
“你敬佩朕?”他话中喃喃,又带着些意味不明。
钟萃眉眼微垂,口中坚决:“是,陛下为天下所做之事,为天下万民所做之事,臣妾看在眼中,对陛下莫不敬佩万分。”
她口中恭恭敬敬,面上同样如此,闻衍听得出她话中真假,她说的是真的,她是当真对朕钦佩,做不得假,就如同朝中那些拥簇皇党的大臣一般,对天子无不推崇,钟萃从前也说过一般无二的话,如今却叫他听得刺耳起来。
但她非朝中大臣,他也无需她的敬佩!
闻衍眼中骤起浓墨翻涌,似有无尽的挣扎藏于其中,在叫嚣,在翻腾。当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那些被天子刻意压下的思绪便彻底冲破了牢笼,她越是平淡,越是让天子不甘!什么为前朝大事,不过是天子无法面对,躲避的借口罢了。
等不到回应,钟萃下意识抬眼,却撞进天子的眼中,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满眼不解:“陛下?”
闻衍眼中浓墨更甚,双眼一利,升腾的不甘宛若化为实质,却不过须臾,心中便下了决定来。闻衍身为堂堂天子,富有四海,掌整个天下,却偏生连月来躲着、避着,反倒她在后宫半点不知,只叫膳房日日送来参汤打发了人的。
天子端坐高堂,孤家寡人,历朝历代皇帝皆是如此,沉女色者不可为大事,但他只是对这钟氏在意,非是如先帝般晕头转向,听从妇人之言,先帝叫妇人迷得言听计从,他却非是先帝。
天子自负,他堂堂天子头一回在意妃嫔,心中百般婉转,纠结难耐,他身为天子都得如此,哪有叫她置身事外了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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