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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七章 徐处仁离任(1 / 1)

西军在陕西的军事斗争,有力支援了宋金两国之间的谈判。捷报一传到东京,立刻改变了谈判桌上的强弱态势。主持和议的首相朱胜非腰板一硬,直接把徐处仁奏本的原件交给金国使臣张通古看。后者却不愿相信,他宁愿认为这是大宋方面使出的谈判手段。可到了腊月初,他就收到了燕京传来的消息,说陕西的战局可能不利,谈判的时候要注意,陕西的问题不要纠缠了。尽快达成和议,两国休战,否则,紫金虎可能在准备进军河东。

杭州西城,鸿胪寺,礼宾院。

鸿胪寺,类似于后世的国宾馆,并非外交部门,因为它主要的职能是接待。鸿胪寺下的礼宾院又是专门负责回鹘、吐蕃、党项、女真接待事务。因此金国使团下江南后一直住在这里,两国谈判也在此处。

朱胜非的官桥在衙门正门前停下,他下轿以后,挥了挥两支大袖,显得很洒脱。后面那顶轿子下来的一位官人,名唤李若水,本名若冰,太上皇改为现名,字清卿,四十出头正当壮年,此番议和,他以吏部侍郎的身份充任计议使,作为大宋的谈判代表。他是受徐绍举荐的,因为徐绍看重他有气节,性刚正,能坚持大节,又能灵活处事,因此委以重任。

“清卿,此前谈判那张通古好不跋扈,今番陕西得胜,看他又是怎生一副嘴脸。”朱胜非笑意吟吟道。

李若水淡然一笑:“相公大可放心,但是对你,他也不会有好脸色,此人极其仇视大宋。”

朱胜非毫不介意:“本相不管他拿什么脸色来对,只要谈判能让步就好。”说罢,举步往内,李若水紧随其后。

都说客不压主,但作为大金国的代表,张通古不管这些,他自己带了卫队。礼宾院里,他的住宅附近都是女真士卒把守,不管谁要见他,都要先通报,其骄横如此。朱胜非和李若水两人到他所居宅院前,忍着气让士卒通报,后被引入花厅待茶,久等不见其踪影。

朱胜非怎么说,也是大宋的宰相,百官之首,放在后世那就是个总理的级别,却在花厅上左等右等。也是这人修养好,若换了前任宰相赵鼎那种脾气,早就拂袖而去了。

朱李二人喝着清茶,不时对一下眼,好大一阵之后,才听到脚步声。两人放下茶杯,李若水起身相迎,朱胜非坐着不动。

却见那帘子掀处,出来一人,估计有五十上下,个头很高至少在七尺以上,该是北方人。他虽然剃了发,衣服也改成左祍,但看得出来,他当是汉人。一出来,谁也不看,径直到主位坐下,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却不吞下,在嘴里转了转,又吐出来。

李若水就一直站着,朱胜非看他表演,稍后,那张通古将目光落在朱胜非身上,问道:“藏一公今日如何有空来?”他不理李若水,乃是因为前些日子谈崩,至今心里有气。李若水既不见恼怒,也不见尴尬,仍旧落坐回去,面色如常。

“此番来,是奉我皇诏命,来传达几个意思。”朱胜非不冷不热。

“你说。”张通古随口道。

“和谈要继续淡下去,陕西问题就不要纠缠了。贵国许诺归还河南淮西,我方有几个原则。一是不能将民北迁,二是不能蓄意破坏。能答应,咱们接着往下谈。”朱胜非正色道。

张通古眉头微皱:“要是不能答应呢?”

“若不答应,那就,有些困难了。”朱胜非道。

张通古将茶杯往几上重重一放,茶水都溅了出来,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认为陕西局势有些变化,腰杆就硬了……”

李若水此时插话道:“下官解释一下,陕西局势不是有些变化,川陕宣抚处置使徐处仁,宣抚副使徐卫,已经收复全陕。当然,这个我方有责任。虽说出兵并非朝廷命令,乃是川陕自主,但行在未能及时制止,抱歉。”

此前,大宋的公开说法是,徐卫出兵反攻,是川陕宣抚处置司的意思,不是杭州行在的命令。当时的金使一再胁迫,要求杭州方面勒令徐卫退兵,赵谌听从徐绍意见,一个字,拖。结果没拖到几个月,陕西就全境光复了。

张通古是易州汉人,从前是辽国臣民,中过进士,在辽国枢密院干过。辽亡以后,隐居山中,大宋方面知道他的名气,屡次派人去征召,都被他拒绝。后来斡离不率金东路军攻占燕山府,请他出山,他接受了。原因就在于,他基本上跟韩昉是一路人,宁愿仕金,也绝不投宋,因为他们不齿大宋联金攻辽的小人行径,心中极度仇视大宋。

这人一来江南,见到赵官家,就让人家不下来台。他拒绝行礼,宣称“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也就是说他跟赵谌是平级。设宴款待他,赵谌坐北朝南,让他坐南朝北,这厮勃然变色,当场吼道“大金天子以河南淮西之地赐宋,宋当谨守臣节,如何让使者北面!”发作一通后,就问赵谌索取马匹要回金国,让全场的大宋君臣哑口无言。非但如此,在后来的谈判过程中,他不作任何让步,直接把金国开出的条件硬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张通古听出来李若水有嘲讽的意思,立马反击回来:“据我所知,南方的武臣从来没有敢擅作主张的,不得有司命令,不敢调动一兵一卒。那徐子昂驱大军征伐,若无人撑腰,怎敢如此?”

朱胜非听得笑了一声:“是这样的,贵国可能对徐卫不太了解。他是将门虎子,道君在位时他就已经从征,太上皇着力栽培提拔,渐成一方统帅。如今他是川陕宣抚副使,总节西军,前线怎么作,基本上是他说了算,我们杭州方面也奈何不了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统帅?”

张通古只是冷笑,显然不信。

朱胜非也不管他是何态度,说完之后,起身抖了抖衣摆道:“话就是这些,剩下的,便由李侍郎和张留守谈罢。”因张通古在金国的职位是“中京副留守”,因此称之。朱胜非说罢,略施一礼,扬长而去。

建武四年腊月,宋金和谈渐有眉目。大金国提出的三个条件,休战、称臣、纳贡。大宋方面同意休战,也答应送钱,只是称臣很犹豫。金方坚持南宋必须称臣,有了这个前提,金国天子才会把河南淮西赏赐给赵宋,至于宋方提出的不迁移人民,不蓄意破坏,金国可以答应。

赵谌实在拿不定主意,他那个老子几次三番约谈,告诉他可以可以答应。只要称臣,就能取回河南淮西,还能赢得和平时间,潜心发展,将来会有所作为的。如果不答应,非但河南淮西无望,还可能激怒金国,纵使现在金军几次战败,受此刺激,也可能倾举国之兵来报复,孰轻孰重?

赵谌又遣沈择去问病重的徐绍,后者可能因为已经说得太多了,只让沈择转告皇帝一句话“狄夷禽兽之辈,全无信誉,不足待以仁义”。

赵谌犹豫不决,太上皇挑唆朝臣施加压力,一个劲地上奏请命。恰在此时,川陕两道奏章又送至行朝。一道是徐处仁请求致仕退休,一道是徐卫请求入朝觐见。

徐卫请求入朝觐见,还可以理解,毕竟这位西军统帅一直以“忠勇”著称,他自求入觐,可谓事君得体。

徐处仁请求致仕,却让朝廷有些措手不及。虽然都知道他有目疾,皇帝也派了御医去诊治,但这刚刚获胜他就激流勇退,还是让人有些意外。徐宣抚经营川陕成效卓著,徐卫能建功,多赖他之力,这一致仕,川陕谁人主政?召宰执大臣商议,都同意徐处仁所请,毕竟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万一卒于任上如何是好?川陕暂时没有什么大事,就请他退休吧。

不过赵谌暂时没考虑继任人想,他在在意的是,徐处仁是西部长官,熟悉情况,又是作过宰相的,何不问问他的意见?

很快,赵谌批准了徐处仁的致仕请求,给予“以太傅致仕”的待遇,召他回杭州。对于徐卫请求入觐,则没有批准。

宋建武五年正月,这个春节,可以说川陕两地百姓多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次。多年以来,陕西半壁为金人所占,陕人受沦亡之苦,水深火热。而川人也感同身受,以一隅之力供养西军,负担沉重。如今陕西全境光复,消息一传出,川陕沸腾。流亡异乡的百姓都收拾行装,欣喜欲狂,等着过了春节就返回故乡,重建家园。外地再好,终究不是桑梓,中国人落叶归根的观念根深蒂固。

在宣抚处置司所在的绵州,喜庆的气氛尤其热烈。比如昨天正月十五,绵州办灯会,满城一片华光,百姓通宵达旦地庆贺。为了共襄盛举,宣抚处置使徐处仁、宣抚副使王庶、宣抚判官徐良,参议张浚,以及绵阳本地行政官员,都出来与民同乐,将庆典**推向顶端。只是可惜,另一位徐宣抚还在关中,若他在,必受万民欢呼。

可到了今天十六,宣抚处置司衙门气氛却有些异样。各房各曹的佐官们几乎没人办公,都聚集在衙门之外,有些人甚至神情落寞,互相窃窃私语,不知道议论着什么。路过此地的百姓,见这一大群身穿官袍的长官们聚作一团,都感到稀奇,都停下来看热闹。那人越集越多,茶馆里喝茶的,听书的,带儿孙游玩的,走亲串门的,都聚了过来。你问我,我问你,看什么呢?答曰,不晓得。

过了许久,见有人从衙门里搬东西出来上车,不过几口木箱,无甚稀奇。这时有人猜测,看这模样,是不是哪位官人高升了?要调到别处去?因些这些长官们都来送行?

又一阵,衙门里有人出来,外头这群官员全都垂手肃立,不再聒噪。头先出来一个,便是宣抚处置司参议官张浚,他是四川本地人,而且老家就在旁边的汉州绵竹县,距离绵州不过一百多里,因此百姓们大多认得他。

后来跟出来的,昨天有幸一睹真颜的人也认得。那个老的,据说是宣抚副使王庶,年轻一些的,便是宣抚判官徐良,听说是徐九相公的堂兄,家中行六。还有几个不认得,但最老的那个,虽身着便服,但百姓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咱们巴蜀的老父母,徐处仁,徐公!

“坏了!该不是……你们看到没有,徐宣抚穿的是便装,这旁边的官人都披官锦,该不是他老人家要走吧?”有人惊讶道。

“这是告老还乡吧?要不为啥搬家当?”

百姓议论纷纷之际,徐处仁正跟一众下属作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被官员们簇拥在当中,他眼睛不太好,只作着四方揖,连声道:“诸位同僚回吧,回吧,不可误了公事。”

那四周的佐官都有不舍之意,要么称颂功绩,要么祝福顺利,徐处仁也不及一一回应,只频频作揖。而后,在徐良和张浚两个的搀扶之下,欲登车离城。

徐良此时在他耳边道:“相公,街市上百姓云集。”

徐处仁一怔,已经踏上车辕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稍一沉默之后,轻轻推开两名下属,一整衣冠,以退两步,对着百姓长长一揖。这一揖,便是感谢多年来,四川百姓对抗战的支持,对他徐处仁的支持。

可他一揖,那四周百姓哗啦啦一片跪在街边,都呼“相公莫走”,甚至有痛哭失声者。徐处仁在四川多年,以仁德治理地方,上上下下享有广泛的声望。虽然今年早些时候预借四川两年赋税,让百姓颇有些怨言,但如今他都告老离任了,谁还记着他的这点恶?都想起他的好来,因此不舍。

徐处仁一揖之后,被下属扶上车去。他家人与他坐一车,后头拉家当的也只一车。要知道,他是川陕两地最高长官,正经的封疆大吏,说得夸张点,他有“处置”二字,有“便宜”之权,川陕就跟他独立小王国一样。干这么多年,又那么大的功劳,多给自己弄点养老的钱不为过吧?怎么着,也不该只一车家当吧?

可徐处仁还真就这点家当,他在四川绞尽脑汁的理财,哪一年不是上千万贯的巨款由他支配?可他好像并没有中饱私囊。当然,一是因为他本人清廉,二是因为朝廷对退休官员待遇优厚,似他“以太傅致仕”,退休之后,仍拿正一品高官的全额俸禄,他根本不需要贪污,也能风风光光,踏踏实实地养老。而且,他此去杭州,皇帝也必然会赏赐他一大笔财物,酬其功勋。

徐处仁一登车,士兵就牵了马来,王庶、徐良、张浚三人都跟着马跟随,其他佐官显然是得到了指示,不必远送,回去办公,因此俯身一揖后,都目送车辆远去。

那百姓感念徐处仁恩德,其车座走后,还有人撵在后头相送。上能报天子知遇之恩,下能安黎庶赤子之情,古时候士大夫作官作到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更高的追求了。

出了绵州城,王徐张三位还夹着徐处仁的车座在护送,后者几次掀起帘子,劝道:“诸公不必远送,左右终须一别,保苦添这感伤?”

王庶一声长叹道:“再送送吧,这些年轻年壮的还好,我若再想见相公的面,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徐处仁听了这话鼻头一酸,王庶也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今日一别,再见,可能是在黄泉之下……透过浑浊的眼睛,徐处仁看了看跟王庶差半个马头的徐六,若有所思。又送出数里,徐处仁命停车,谓三人道:“就此作别吧,川陕今后就要仰仗诸位了。”

三人都下得马来,聚于徐处仁车前,王庶年长,所以表态道:“择之公放心,各项政令,我等自当继续推行,务求巩固西陲,造福百姓。”

徐处仁则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今陕西全境已经光复,今后诸位要顺应时机,当变则变。行了,请回吧。”

徐良张浚也都道声平安顺遂,又嘱咐路上小心后,三人同施一礼,徐处仁放下帘子,两驾车缓缓离去。

片刻之后,徐良肩膀一耸,深吸一口气道:“走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相公这是卸下重担的,我等该挑的还得挑。”

另一头,徐处仁与老妻老妾坐于车内,并无言语,闭着眼睛,随着车子起伏而摇摇晃晃,忽地叹了一口气,他老妻见状问道:“官人任内收复失土,大功一件,名垂史册;今日辞官,下属百姓争相送别,夫复何求?怎地还叹气?”

徐处仁睁开眼睛,又叹道:“只可惜,没能见上徐卫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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