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五月,川陕大稔,且不说物产丰盛的四川,便在陕西,只徐卫的防区里,就收获了粮食四十余万斛,扣除了乡兵百姓的口粮之后,上交帅司的也有近十万斛。再加上宣抚处置司下拨的军粮,以及前两年的储备,紫金虎是绝对的兵精粮足!
在其他诸路,杨彦的永兴帅司因为刚刚成立,许多事务还没有跟秦凤帅司完全分割,因此他的粮也暂时由制置司下拨。此外,除两兴安抚司王彦在汉中盆地当阔佬以外,环庆刘光世、泾原王禀、熙河姚平仲受限于地理环境,营田所得有限,必须要靠宣抚和制置两司周济,才够敷用。
总的来说,西军缺粮的问题得到了很大的缓解,只要不打大仗,三年之内吃穿不愁。除了吃以外,军饷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得益于局势的日趋稳定,陕西也能贡献一定的税收,虽然无法跟四川相比,但总能补贴补贴。再说了,今年宣抚司又准备在泾原军连开两处榷场,跟党项人作买卖,四川境内也通过各项改革,增加财源,经济情况相信会持续改善。
有钱、有粮、有兵,且士气旺,民心强,川陕最高长官徐处仁就合计着,西军恐怕得动一动了,不能总让襄汉战区死撑着。
在襄汉,宋金两军打了多久?断断续续,已经七个月了。这在宋金战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局面,仅仅一个地区,甚至可以说就是襄阳一座城,七个月反复争夺,两军死磕不让,这在从前是很难想象的。
金军志在必得,因为这是经历了重大政治变动以后,金国权贵将注意力往外引的一项重大举措,也是灭宋的新战略,如果不能成功,你让兀术一班人的脸往哪放?
可在南朝来说,丢了襄汉,江南就将受到直接威胁。说得严重一点,襄阳丢了,整个南方都完蛋,敢不用心么?因此,尽管朝中不断有人弹劾徐绍,说他权力过大,说他专横,说他擅权,说他军政一把抓,可不论皇帝还是太上皇,都闷着不作声。反而不断地给徐绍加官,眼下已经加到正一品,三公之列的“太师”,再往上都没法加,只能封王。
襄阳的战事虽然胶着,但宋军为什么一反常态,如此坚挺?其一,因为多年的征战,人口本来就少的女真人已经力不从心了,不得不从契丹人、汉儿、汉人中来补充兵源。这些人是什么性质?被征服的民族,他们能跟女真人一样用心么?
此次兀术征发十五万大军,女真人才几个?大多数,都是从前的韩军,就这帮臭鸡蛋烂黄瓜,宋军就算再烂,也烂不管他们吧?
其二,徐绍的策略正确。先狠抓经济,让军队的后勤没有顾虑,而且前线任用的帅臣,如折家何家,无一不是熟知军事的行家,他们麾下的张家兄弟、岳飞韩世忠,哪一个不是能将?再有,皇帝对徐绍的大力支持也是重要因素。朝中反对的声音不小,最盛之时,一天之内弹劾徐绍的奏本就有七八件,这在大宋历代宰相身上,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皇帝丝毫不为所动,还是难能可贵。不过话说回来,赵谌现在也没法动,他本来就是徐绍一帮人拥立的。
徐绍等人打击政敌,虽然不象耿南仲那么下作,但还是不遗余力,统统赶出朝廷,放到地方上,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到了建武三年五月,兀术已经在襄汉发起了两次大的攻势,都没能取得突破。眼下,第三次打得正火热,南朝方面,荆湖和江西两个宣抚司精锐齐出,总兵力达九万人,这还不算保障后勤的十几万厢军,依托着坚固城池,跟金军抗争到底。
到了五月下旬,噩耗传来。杀红了眼的兀术铁了心跟襄阳干到底,金军在他指挥之下,付出数以万计的伤亡,总算是攻破了襄阳城,张伯奋被逼无奈,引军突围南下,襄阳宣告失守!江南震动!亡国之虞,笼罩在大宋君臣军民的头上!
六月初十,秦州。
一支数百人的卫队,簇拥着几辆马车驶入城内,随行人员中,不乏身着各色公服的官员。仔细一看,这些人竟都是宣抚处置司的幕僚佐官!
如此庞大的阵容,引得城里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刚进城不久,前头蹄声大作,尘土飞扬,但见制置司参议官刘子羽引数名官中飞马而来,至队伍前头勒停战马,刘彦修在马背上拱手高声道:“下官奉制置相公之命,前来迎候诸位长官,请!”
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出,露出一张满面忧虑的脸来,不是徐处仁是谁?
“彦修不必多礼,速往制置司!”徐处仁朗声回道。当下,两支人马合作一处,同往制置司。到衙门前,徐卫已经率领佐官立在门前迎候。
“我说宣抚相公,你身上有疾,但有事召人来唤,卑职去绵州便是,你怎么还亲来?”徐卫接住徐处仁,连声“责怪”道。
徐处仁拉着紫金虎的手,拍了又拍:“制置相公,本相哪里还呆得住?罢罢罢,咱们进去说,进去说。”
一行官员都入制置司,在大堂依官阶坐定,徐处仁自然坐在主位上。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奔主题。
徐处仁有眼疾,严重的时候看东西就是个影子,经过御医诊治之后,稍有好转,但还是看不太清楚。因此,他让徐卫坐在他旁边,未语先叹:“徐制置,此番祸事了。”
徐卫和徐处仁,一文一武,关系为什么融洽?从称呼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徐处仁几乎从来不直呼徐卫的名讳,连表字都很少叫,一直以职衔敬称。这当然是他作为长官的气度和肚量。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徐卫对徐处仁,也是恭敬有加。原因无他,徐处仁对他,对陕西,是毫无保留地支持,有这样的领导,是种福气。
徐卫面色不改,问道:“祸从何来?”
徐处仁摇摇头,徐六马上接过话头:“襄阳失守。”
这下徐卫无法淡定了,非但是他,堂上陕西诸官,哪个不是闻言色变?襄阳失守,就意味着金军在宋军防线上打出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川陕与中央的联系被隔断!荆湖两广都失去了屏障!江南更是时刻受到来自汉水的威胁!这个危机,怎么扩大都不过分!
但徐卫并不慌,马上追问道:“详细情况知道么?”
“上个月,金军发动第三次攻势。此前,兀术就隔绝了襄阳内外交通,不但让援兵无法靠近,补给物资也无法输送。张伯奋孤师奋战多月,已然是强弩之末。张仲雄和岳鹏举倒是在随唐两州打得不错,奈何金人铁了心,不断从河北抽调兵力补充。据说,现在襄汉战区的金军,二十万都不止了。襄阳城被攻破,张伯奋率军突围南下,何灌大怒,要杀了他。可一来有人求情,二是顾念他是张叔夜的长子,褫夺了兵权,赴押行在问罪去了。现在,何灌亲自上阵,正组织兵力,准备夺回襄阳。不过,前景堪忧。”徐六沉声道。
徐卫听后,问道:“这些消息,是何宣抚派人送来的?”
“不错,从战端一开,何宣抚就不断给四川传递消息。当然,他可能没指望西军帮上忙,但却希望我们心里有数。”宣抚副使王庶道。
徐卫沉默片刻,转向徐处仁道:“宣相的意思是?”
徐处仁沉声道:“襄汉有失,危及江南呐,这种紧要关头,咱们川陕还能坐视么?”
这话听着是否耳熟?没错,徐绍作陕西宣抚使时,也说过这话。不但说了,他还有实际行动,为了缓解东南的压力,在西军没有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强令反攻,以致大败!如今,徐处仁又说这话……不能不让徐卫为难。不久之前,他刚刚说了,襄汉地区的争夺,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分出胜久的。现在,打了大半年,襄阳失守,但说白了,朝廷和荆湖江西,必然用尽一切力量反扑,势必夺回这个战略要地。
而西军正是养精蓄锐,积攒钱粮的关键时期。尽管,嘉定年间的战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西军得到了休整恢复,钱粮底子也厚了一些,可还不到大举兴兵的时候啊。至少你再给我一年两年,把钱粮攒够,部队练熟,到时,西军可大起十五万以上的兵力!还怕夺不回陕西全境?咱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啊!
见徐卫不说话,徐处仁知他为难。按道理说,徐处仁才是一把手,如果他非要打,大可强令。但徐宣抚很明白,如果说他跟从前李纲徐绍两位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重用以徐卫为代表的武臣,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无保留地支持他们。
他这个作法,也收到了成效,两年多以前的胜利,就是证明。因此,他不愿意用强,而以商量的口吻道:“制置相公,本相知道,当年鄜州一败,使西军元气大伤。在那之后,咱们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但现在局势确实危急,西军如果坐视,后果堪忧。本相这次亲自来,就是要和将帅们见面,通气,商议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说得很明白,我到秦州来,不是来发号司令的,我是来跟你们商量,有事咱们合计着来。
王庶是徐卫的老长官,私交匪浅,也从旁劝道:“子昂,凡事有个变通,尽管现在是西军韬晦之际,但世事无常,不能一成不变吧?”
徐六显得更为急迫,因为他爹现在在执政,主持着朝廷的事务,领导着抗战,而且是带病。如果战局崩坏,那徐绍必然要下台。因此,他把话说得更直接一些:“徐制置,西军必须要有所行动。”
一众长官轮番相劝,徐卫神情冷峻,目光如炬,思索好一阵之后,表态道:“这位,诸位长官莫急,我立刻召集各路大帅至制置司商议。”他这是吸取从前的教训,要打仗,必须作到上下融合,不能说你当长官的拍脑袋决定,就让下面的将士去冲锋陷阵。要打,就要统一思想。当然,能统一自然是好,不能统一,这个过场也必须要。
徐处仁等都表示赞同,徐卫当即派人,分赴各路,急召刘光世、杨彦、王禀、姚平仲、王彦等将帅前来秦州。
在各路帅守未到之前,徐卫就和吴玠、刘子羽、马扩、张庆等人紧急磋商。这几个人都认为,鄜州的教训深刻,要打,就要有必胜的把握。尽管两年多以前,金军遭到了沉重打击,但现在韩常在各地经营防线,河中府也重兵集结,随时可以开过黄河来。如果再像上回那样,集中各路兵马发起大规模反攻,胜咱们就不说了,万一失败,西军能承受么?哪怕就是损失不大,可咱们光复全陕的计划,又得延后多少年?别他娘的等咱们到这伙人白头发都出来了还收不了陕西,那还有什么劲?
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十二,王禀和徐成先一步赶到秦州,次日,杨彦和李成赶到,傍晚的时候,王彦和徐四徐五也到了。这些人,要么是徐卫的旧部,要么是他的兄弟,都无一例外地表示,听从制置司安排,让我们怎么干就怎么干。
六月十六,姚平仲和关帅古赶到秦州,因为路途遥远,环庆帅刘光世和李彦琪六月十八才到。
在此期间,徐卫和幕僚佐官们已经大体有了个眉目。在诸路帅守和大将到齐之后,他把这事说了出来。现在,确实还不到大举反攻的时候,前车之鉴,咱们不能冒进。但坐视襄汉局势恶化而无动于衷,显然也不合适。
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必须缓解襄汉的压力,给友军夺回襄阳制造条件。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咱们在陕西发动攻势,把金军赶过黄河去,西军一旦进入河东,兀术哪还管什么打襄阳,肯定一路小跑回去防守了。可现实是,条件不允许。
怎么办?退而求其次,咱们给襄汉战区的金军造成威胁!怎么造?华州不在咱手上么?陕州不在咱手上么?华州有潼关,陕州则是联通陕西河南的枢纽。咱们兵出潼关,直扑西京洛阳,进入河南!我就不信兀术不担心他的侧翼!
这个想法,是谁提出来的?不是徐卫,不是吴玠,也不是马扩,而是永兴帅杨彦。华州陕州都是他的防区,他派人出潼关去侦察过,河南现在是盗匪满野,义军风起,原因就是女真人直接管理地方,开历史倒车。
据查,西京洛阳,也就是河南府一带,因为屡次遭受兵祸,且盗贼乱窜,导致户口锐减,破坏严重,洛阳城的金军兵力相对不多,金国为了镇压,在东京以西的郑州集结了较多的后力,主要负责剿匪,也顺带防备西军,这个空子,西军可以钻一钻。
但有个难题,一旦西军出动,从潼关入河南,不可能瞒得过陕西金军的眼睛。对方一旦知道我们抽调了兵力,大举来犯,怎么办?杨彦的防区,都是收复不久的,力量相对薄弱,别咱们救一回襄汉,又把关中平原给丢了。
徐卫和几位大帅商议之后决定,兵出潼关,由秦凤帅司和两兴安抚司来承担。但这两司出兵以后,造成的兵力空虚,就由熙河帅司和泾原帅司来补。
秦凤军和两兴军走后,熙河帅司就要抽调部队往前拱,以防不测。泾原兵力最强,位置又毗邻秦凤和环庆,它的任务就是关注局势,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扑。如果有必要,秦凤两兴的部队出动之后,泾原帅司就可以拨出兵力,进入凤翔府,这样一来,如果有事也可以快速反应。刘光世和杨彦什么也不用干,睡觉也睁着眼睛就是。
这一切安排,徐处仁看在眼里。私下跟王庶和徐六说,幸好朝廷是用徐九总节西军,看到没有,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多的布置,就徐九一个在那里发号司令,几路大帅,哪个不是来头响当当,可有一个人说半个不字么?这就紫金虎的威望所至啊!
王庶回了他一句,奈人寻味,他说,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么?
在台面上来说,徐卫是朝廷任命的制置使,总节西军,对帅守一级的官员都有处置权。而且徐卫资历虽然不算最厚,但声威甚隆,很得军心。但私下来说,这几年,紫金虎通过一系列的举动,拢络住了人心,使得上下悦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本身就是秦凤帅,握着西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之一,这就是一股强大的威慑。而且,陕西半壁丢失以后,西军的后勤主要靠四川,使得骄兵悍将不得不收敛。再者,营田法的实施,使得几路帅守都时不时地需要徐九周济。
综合这些原因,徐卫的位置,怎么会坐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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