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两种情况。”李彦仙在一众长官面前,并没有显得“怯场”。只是长官们神态各异,刘光世冷眼旁观,徐严索性将目光飘向别处,刘子羽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曲端若是没有察觉到,进了庆阳城,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不错,如果曲端自动“入瓮”,那的确是省事不少,后头的事都是水到渠成。
“若是他察觉有异,不进城,能去的地方几乎是没有。因此……”
李彦仙话没说完,徐严已经驳斥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地方去?西边虽然有我们泾原军,南面也有九叔在,可往北有党项人,往东还有女真人。”
此话一出,满场色变。确实如此!如果曲端察觉到事情不对头,铤而走险,谁敢保证他不是下一个张深?他要是步张逆的后尘,那西军的脸面算是丢到家了,六路帅守,就有两个先后投降了女真人!而且,如果曲端生了二心,这事可了不得,镇江行在肯定会追究此事,到时候谁担责任?徐宣抚!
“不至于吧?对曲端,本帅倒没有什么交往,只是听说此人一贯跋扈,不听节制。但背国投敌这种事,恐怕没到那份上吧?”刘光世插话道。毕竟这回,上头只是要收他的兵权,也没打算要把他怎么样。
“哼,姓曲的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要小看了他。”徐严大概是受了其父徐原的影响,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曲端。
刘子羽来时,徐绍就说过,西军再不团结起来,陕西危矣。哪怕就是逼得曲端造了反,或是投了敌,此事也非办不可。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坏了陕西一锅汤!出了什么事,有他顶着!
正想把这些对众官讲明白时,外头突然传来人声。刘光世脸色大变,何人如此大胆,我再三嘱咐,此地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半步,居然敢在门外聒噪?当即对外喝斥道:“哪来的猪狗聒噪!”
“副帅,小人有紧急事务禀报!”外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刘光世听出来,那是他的亲信,面上闪过一毕疑惑之色,随即还是唤了进来。
来人四十左右,作寻常打扮,一进来发现厅中这么多人,显得有些错愕,脚步也为之一缓,但马上就快步迎了上去,立在厅中也不说话。刘光世见状,挥手道:“但说无妨。”
“副帅,曲经略刚刚进城了。”那人沉声说道。
厅中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搞什么搞?这儿且商量着呢,那一头就进城了!这是怎生是好?没图到人家,别反过来被姓曲的算计了,那才叫笑话!
最慌的,莫过于康随,他在这厅中已经算是一个异类,现在曲端突然回到了庆阳,一不小心,他就两头不是人,怎能不慌?可这人倒也沉得住气,见满厅的人都不说话,他极力定住心神,小声道:“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要干了。”
这话说完,好几道目光同时投向了他。刘子羽看他几眼之后,郑重点头道:“不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可是,曲端此番回来,铁定是收到了消息。他这一进城,恐怕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级统兵官,然后会合部队……”刘光世“善意”地提醒众位。他是陕西宣抚处置司派出的环庆经略安抚司经略副使兼兵马都总管,就算这回撕破脸了,曲端也不大可能把他怎么样。但从泾原来的徐严可能就不一定了。
厅中一时嘈杂起来,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刘子羽端坐不动,出神地盯着地面,良久,缓缓起身。众人都看向他,只听他以一种十分坚定的口吻说道:“先发制人。”
康随急不可待,霍然起身应道:“我这就去安排!请诸位长官派兵接应!此时,那批统兵官当是在……”
“不!”刘子羽厉喝一声,惊了众人一跳。
康随嘴角不自然地扯动了几下,失声问道:“怎么……”
“且不管统兵官!”刘子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尽管都猜到了这话的意思,可刘光世还是问了一句:“那依你之见?”
“曲端!”刘子羽昂首道。
刘光世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比他年纪还小一些的刘参谋,不得不承认,看走眼了。没料到,这位还是个硬茬子,竟直奔曲端而去!
毕竟面对的是自己效力多年的长官,康随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试探着问道:“敢问,如何,如何……”
“控制他!马上!现在!”
徐严一直是闹得最欢腾的,可此时他却有些犹豫。曲端进了城,如蛟龙之归大海,现在动他,是不是太冒险了一些?万一事败,自己可能是头一个倒霉的。
刘光世也不无顾虑地问道:“这太冒进了一些吧?”
刘子羽迅速从袖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手里一抖,示于众人道:“我有徐宣抚亲笔手令,任何事情,有宣抚处置司在!”
那是不是徐绍的笔迹,众人不知,但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确是宣抚处置司无疑。刘子羽见众人无言,直接说道:“徐钤辖,烦你调动部队,由康随配合,趁曲端不备,拿下他!”
徐严不表态,一双眼睛乱转,权衡着得失利弊。李彦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很想告诉他,你怕个俅,你九叔已经在宁州布下了重兵,最慢一天之内就能兵临庆阳城下,而且他的人已经进入了庆阳城!你只管横下一条心,拿了曲端,这环庆一路的兵将,都成乌合之众!
可话几度在嘴边,他都忍了下去。跟他接头的那人再三叮嘱,万不可泄露半分跟紫金虎有关的消息。只是劝道:“这可是个机会,曲端自己送上门来,拿了他,万事皆休!”
刘子羽终于有些着急了,加重语气问道:“怎么?徐钤辖,宣抚处置司的命令不顶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还在吱吱唔唔,那一头曲端却是风风火火。一路疾驰奔回城中,着实的人困马乏,可曲端连口水都没喝,一进城,直奔帅府而去。此时,他还不知道,徐严已经领着几千兵马扎在他的巢穴里。
天已黑,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了百姓的美梦,可汉子们最多就是咒骂一声,翻个身,继续搂着婆姨困觉。他们也不知道,就在今夜,很有可能将要爆发一场流血冲突!
这个时候,帅府的大小官员早已各回各家,值守的哨兵却还象木头桩子一般立在灯笼下。曲端等十数骑风驰电掣般卷了过去,直抢进府门,曲师尹立堂下令,立即召集各级官员并城中统兵官!
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环庆帅坐在帅位上,部下寻了一碗凉水递到他跟前,曲端接过,咕咕灌将下去,长长舒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紧赶慢赶,终于赶回来了,要是让泾原的部队进了城,后果堪忧。
身上的汗还没干,外头已经响起脚步声,曲端寻声望去,只见几员参谋参议以及干办公事之类的帅司佐官匆匆而入,后头有两三个身着戎装的武官。这群人进得堂来,具礼拜见,曲端顾不得虚礼,一眼扫视堂下,皱眉问道:“本帅明令,统领以上武官俱来帅府,因何只你几个?”
那负责去传话的人站出来回道:“大帅,卑职奉命传令,得悉城中统兵之官,大多不在住所。”
曲端越发疑惑:“可问明去处?”
“据说,几乎都是前往赴约了。”那人回答道。
赴约?这倒怪了,军中的武官们,闲暇之时,三三两两聚餐,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么多的统兵官,在同一个时间都去赴约了?难道是他们约在一起?一念至此,便拿这话去问。
好在办事的还算靠谱,把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回答道:“卑职也问过了,诸位长官分别应军中同僚的邀请前往赴宴。至于是什么人发出的邀请,没完全打听到,其中两人,一个是怀威堡的巡检使,一个是威边寨的军使。”
曲端一听,暗自思索,这两个都是康随的下属,与他一同兵败回来,吃了军棍。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或许是请同袍去吃吃酒,以后好有个照应之类。一边想着,一边随口问道:“本帅出征这段时日,帅司可有要紧的事务?”
“大帅可知宣抚处置司派遣了泾原军支援环庆?”帅司的参议问道。
曲端点点头,毫不讳言地回答道:“本帅此番回来,正为此事。”
那参议顿了顿,象是在琢磨什么,一阵之后又问:“泾原徐义德的长子徐严,率数千兵马进驻城中,大帅可知?”
一声剧响,惊得文武官员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曲端拍案而起,勃然色变道:“你说什么?”
“泾,泾原徐经略的,长,长子徐严,率数千兵马,进驻本城……”参议唬得口齿都不清了。
曲端两眼如炬,他真想下去,一个挨一个,通通赏一顿耳光给他们吃!
不是说两日才到么?怎么泾原军已经进城了?转念一想,立即明白过来!人家摆明了要算计你,还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什么时候到么?八成是宣抚处置司或者泾原经略安抚司的人使的障眼法,故意扰乱视听,故意这般说的!
极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曲端问道:“也就是说,现在庆阳城中,有数以千计的泾原部队?”
“正是,当时卑职也质疑过,言客军至此,宜驻扎在城外。然对方有宣抚处置司的人在,我等也不便抵触。”参议见他缓和一些了,胆气才稍稍回复。曲端这些部下很有意思,只要他不问,其他的人没一个敢接话茬的。
曲端倒没把宣抚处置司这块牌子当回事,这里是陕西,不是东京,也不是镇江,徐绍想以一己之力,改变延续了上百年的惯例,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自己回到了城中,那些想在背后动手脚的人,恐怕也只能将贼手缩回去了。但话说回来,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庆阳这座府城里,有数千泾原军和数千环庆军,自己又回来了,万一……“明天,传本帅的命令,所有泾原军退出城去。既然是徐宣抚派他们来增援的,那就上前线去,别在庆阳城呆着。另外……传令各城门,今夜按战时警戒。刘博,你马上调集本部兵马到帅府来。”
按排妥当,又议了一阵,时辰越晚了,曲端便令下属文武官员退去。赶了这么久的路,他也着实劳累,得好好歇息了。
正当众官缓缓退出门去时,又听里头传来一声剧响。那腿已经跨过门槛半步的人,只得原样停下,侧首朝里望去。
曲端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怔立在帅案后,瞪大了眼睛,难掩惊色!
因为他突然想到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泾原兵进了城,一件就是多名统兵官受邀赴宴。这两件事若分开来看,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怀疑,但一联系起来,却让他心头大骇!康随尽管跟随自己多年,可不久前,他因为吃了败仗,受到自己的责罚。恰巧这个时候,宣抚处置司的人领着泾原军进了庆阳城!又恰巧,在自己回来这个时候,统兵官们被邀去赴宴了!
太多的巧合,那就意味着,不正常!
难道,他们是想……釜底抽薪!意欲对自己不利!不对!他们也不会料到,自己这个时候从前线回来吧!莫非,又是一个巧合?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就是蠢得自个往圈套里撞!
糟!今晚必然出事!
曲端长大的身躯不由地一震,吓出了一头冷汗来。那堂外,一干文武官员还面面相觑地等候着他的吩咐。却看到大帅火急火燎地抢下堂来,将头盔套上,一句话也没说,飞快地奔出门去,那十余名护卫紧紧相随!
“大帅这是作甚?怎么,怎么一惊一诈的?”有人小声嘀咕道。
“谁知道呢?不一直是这样么?咱们,可以回去了么?”同僚问道。
却说曲端出了帅府,连马也来不及换,直接跨上马背,喝了一声:“出城!”便一马当先,往北城奔去。
就在帅府斜对面的一条巷口,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立在那处好似塑像一般,只是两双机警的眼睛,一直盯着曲端出府,上马,狂奔。而后,才消失在黑暗之中……曲端心急如焚,活了几十年,还真没上过这样的当!其实你说要是真上当也就认了,我他娘的这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啊!不用说,自己一进城,对方肯定就得到消息了!现在就盼着能冲出护城壕!
马蹄践踏着被太阳晒得十分坚实的地皮,发出清脆而洪亮的响声。不久前才被扰了清梦的百姓们又遭了一回罪,有人实在忍不住,大骂了一声,索性拿被子蒙住了头。
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北城门已经在望。可曲端不敢大意,他知道,只要没有出城,那把刀就一直悬在头顶上!
终于到了,城门就有不远处,甚至有依稀看出城楼上巡逻士兵的身影!
可就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动静骤然响起!那声音,就像六月天,在毫无预兆之下降落的大雨!噼里啪啦击打着屋瓦!又像是一整筐子的豆子,哗啦啦一下倒进铁锅里!
这个声音,对久在行伍的人来说,太熟悉了!
曲端咬紧了牙关,从来视若珍宝的“铁象”,也被他狠狠抽了一鞭!烈马负痛,发足狂奔!
迟了!城门之前的街道上,左右两边同时涌出无数人影!那铿锵之声一听便知是兵器的碰撞!眼前突然出现了什么,曲端来不及收住缰绳,只感觉身体突然腾空,巨大的力量使得他直扑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背后,铁象一声长嘶!
绊马索!
这一下摔得不轻,直感五脏六腑都被震裂了一般疼痛!曲端不敢丝毫停滞,飞快地爬起身来,一把抽出了佩刀,双手紧握,盯着眼前的人墙。身后,卫士们手忙脚乱地扯住战马,纷纷亮出了兵器!
双方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对峙着!曲端心里非常明白,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片刻之后,清脆而缓慢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团火光渐渐照来。定眼一看,数骑不急不徐地从街边转出,在人墙之前立定。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那骑在马背上的人,赫然竟有刘光世等!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去看也不知道,被包围了。
早就知道,徐绍派刘光世几个人来,肯定是别有所图。当时自己出征,不敢授予他们兵柄,因此留在庆阳,哪知,却是把贼放在了家里……“大帅,周遭房上都有人。”一名部下在身后小声说道。曲端抬头看去,果见那房顶上伏着人手。
冷笑一声,他将手中刀攥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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