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一看到这个人,就觉得很纳闷。说是故人吧,也算,因为从前在东京见过面,非但见过,而且当初是自己亲自带人抓捕他,并关押在牟驼冈大营许久。后来因为靖康和议,金国要求送还此人,他才被释放。姓韩名昉,字公美,燕云汉人,在辽国考中状元,后降金,被完颜斡离不视为谋主,所以不惜在两国议和中加上一条,释放韩昉。如今他受完颜娄宿派遣至长安,到底是什么目的?
此时,那一派儒者风范的韩昉发现了徐卫,从容起身,拱手拜道:“一别数年,大帅风采依旧。”
徐卫走在他对面的椅旁,伸手道:“坐吧,金使此来所为何事?直说。”
韩昉如言落座,笑道:“大帅不愧是行伍中人,爽利。当年一别,在下回国之后便对上下言,异日紫金虎必名震天下,今果不其然。两河陕西,谁不知徐大帅威名?”
“本帅说了,有事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你我各忠其事,没有交情。”徐卫一句话就把人顶到南墙上去,真个秀才遇到兵。
韩昉脸上倒也挂得住,仍旧笑呵呵道:“大帅是怕我故意亲近,提非份要求?”
“算是吧,我这个人书没你们读得多,就怕绕来绕去,把宁坊耀邠四州,京兆一府也给绕出去了。”徐卫笑道。
见他破了题,韩昉也不好再装,干咳两声,正色道:“那么,在下就直说了。据两国和议,大宋割两河、山东、及陕西一部予我。今天两河山东交割已讫。然陕西之地,尚有四州一府在大帅掌控之下,据不交接,这是何道理?”
徐卫冷笑一声,并不正面回答他,却故意道:“你怎么不提万年耀州之事?那也是我干的,我这个就有一点好,敢作敢认!”
韩昉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西军帅守,竟一直不知如何应答。对方倒光棍,什么事都担下来,倒叫自己不好说话了。思索一阵,忽地笑道:“这议和,是两国朝廷达成的决议。大帅为外臣,因何不从?这陕西,是赵官家的,还是你徐大帅的?”
徐卫盯他一眼,笑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城池自然是天子的。”
“那就怪了,贵国天子都已答应割让,大帅为王臣,如何敢违背朝廷的决议?”韩昉又问道。
“我既为天子之王臣,职责所在,当守天子之王土,是这个理吧?”徐卫反问道。
韩昉大皱其眉,这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我不是说了吗?你们皇帝都已经把土地城池割让给我大金了,你听不懂是怎地?不过,当着紫金虎的面,他不敢造次,耐着性子道:“问题是,贵国已经割让……”
话没说完,被徐卫一口截断:“金军有本事来取么?”
“大帅此言何意?”韩昉变了脸色。
“徐某是个军汉,认死理,我只知道能文争就不需要武斗。你们若有本事,将四州一府从我军手中夺去,本帅没话说。”徐卫沉声道。
韩昉坐直身子,缓缓前倾,直盯着对方问道:“大帅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本帅说了,敢作敢认,绝不推托!你回去转告娄宿,顺便上报粘罕,这和议是怎么谈成的,你们知道,我心里也有数。”徐卫说这话,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了。
可奇怪的是,韩昉并没打算要走。仍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处,甚至说道:“在下怎么说也远来是客,大帅不会连杯茶也舍不得吧?”
“茶?公美先生,你是汉人,你应当知道,茶是用来招待朋友宾客的。你今天来,我念着当初在东京的‘交情’,没请先生吃板刀面,已经是客气了。”徐卫不打算给对方留情面。一个曾经以出使为名,行细作之实的人,而且是个汉人,把他当个人看,已经算是抬举。
韩昉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巴巴地在那处坐了好大一阵。才叹了口气道:“大帅,你实在没有必要把我当成敌人。”
“说客都这么说,古往今来,凡是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大军偃旗息鼓之人,都会把自己打扮成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模样。”徐卫轻蔑地笑道。
“那么我问大帅一句,以今日之态势,大金能否攻灭大宋?”韩昉问道。
“你说呢?”徐卫脸上,轻视之意越浓。
韩昉不得不点点头:“对,在下承认,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么再问一句,大宋有能力恢复故土么?”
“事在人为。”徐卫有些不耐烦,他觉得这厮不是来当说客的,却有可能从长安路过,顺便来找自己拉拉家常。
“大帅何必自欺欺人?非是在下小觑,三十年之内,你们都不有可能有反攻的力量。”韩昉说得非常肯定。
“那走着瞧。”徐卫冷笑道。
“大帅,坦白说,在下此来,确是为娄宿向贵方交涉四州一府的归属。但大帅已经明确拒绝,在下也尽力了。现在所说的话,只是在下个人的意思,不代表大金。”韩昉态度恳切。
徐卫嘴上说道:“那本帅恭听高论。”脸上却分明不以为然。
“大金想南下灭宋,不说全无可能,但难度极大。首先陕西就在西面牵制。但南朝想北上光复,也不是那么容易。实话说与大帅听,大金对此次和议抱有相当的诚意,只要按照两国拟定的条件办,在下可以保证……”
徐卫听不下去了,他一挥手打断对方的话:“你凭什么?女真人我还不知道,转面无恩,素无信义。嘿,本帅以为先生能有什么高论,没想到说来说去,你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罢了,不必多费口舌,回去复命吧。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正在考虑是不是把你再扣一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韩昉只得承认,秀才遇到兵,只是讲不清,可跟眼前这位,根本没法讲。起身一揖,便道:“既然如此,在下无话可说,告辞。”
“请。”徐卫挥手道。
当韩昉快步出门槛时,身后又传来紫金虎的声音:“对了,公美先生,我如果没有记错,你好像原先是辽臣对吧?契丹还有人么?”
韩昉心里一跳,并不回答,出了堂,领了卫士匆匆而去。徐卫嗤笑一声:“我就纳闷了,历史上真有那种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百万大军偃旗息鼓的事?”
徐卫“无视”宋金和议,拒不交出四州一府,虽然让女真人非常恼火。但此时,金国朝中正在经历着任何一个国家都屡见不鲜的事情,争权夺利。粘罕身为都元帅,兼掌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全面负责对宋事宜,自然不容许旁人插手,尤其是斡离不的弟弟们。可吴乞买提拔了完颜讹里朵,又想让兀术主持燕京枢密院,粘罕当然不会答应。
这么一闹,也就暂时顾不上陕西。等事情以兀术出任右副元帅,接管燕京枢密院而告一段落时,威风被刹的粘罕开始将目光投向两河山东。他想借另外一件事情,挽回在朝中的颓势。
三月初,从四川运出的物资抵达前线。这段时间,宋金两军在渭河以南,一直都有小规模的冲突。尤其是各路义军,闻风而起,不断袭扰破坏。让金军疲于应付,后来娄宿从马五之言,放弃关中平原渭水以南的地区。包括定戎军,渭南县,临潼县,以及万年县。驻守陕州的姚平仲,趁势入关。
金军此时日子过得仍旧紧巴,虽然粘罕带着主力回国,但娄宿仍得数着粒下锅。就算李植紧急从河东调运了部分粮草,可河东那地方乱了多年,能征几斤粮?现在娄宿眼巴巴望着五月麦熟。到时候,有了粮食,就有了底气,再跟紫金虎算帐不迟。
可徐卫也不是傻子,他派出大批细作,潜入“敌占区”刺探。发现在金军控制的地区里,大量的良田好地,被分给士兵耕作。当然,这指的是签军,也就是金国征发的汉族军队。你让女真人去种地,他知道马还能用来犁田么?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没有逃走的百姓,也在替金军耕作。张深不遗余力地替女真人出谋划策,当年王安石创的“保甲法”,被他“合理”利用起来。
不管是签军,还是百姓,十家为一保,十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各设保正,大保正,都保正。一人西逃,一保受罪,由乡民组成的保中,每一家只要有两个男丁以上,就抽一丁,不但要种地,还要参加训练,以求保境杀贼。所谓杀贼,其实就是对付义军。
张深想通过这些手段,确保金军在陕西站稳脚根。可他也不想想民心的向背,让保丁去对付义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义军越来越壮大。这些义军,打仗虽然不行,被金军正规军一冲就作鸟兽散,可你禁不住他神出鬼没,这里捅你一枪,那里拔你两株麦苗,弄得娄宿焦头烂额。再说了,徐卫能让他如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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