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焕和温阮到达张宏锐所在的那家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氛围很压抑,有穿着警服的警员守在门口。周围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个个都神色紧绷。
看见傅知焕来了,一位警员连忙上前两步,低声解释着:“傅先生,医生告诉我们,张宏锐现在的生命体征很不稳定,意识障碍也非常严重。”
张宏锐现在早已年过半旬,这辈子既没有什么学问,又没有什么本事。但靠着那些令人不齿的事情倒是挣了挺多钱,后半辈子过得纸醉金迷。
前些年讨了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老婆,谁知道半年前确诊了脑癌之后,那女人顺走了所有的钱偷溜了,连个零头都没给剩下。
张宏锐奢侈了半辈子,也没给自己剩下多少钱,为了活命,只得卖了房子散尽家财去治病,但病情不仅没好转,肿瘤恶化后范围转移到了身体其它器官上。
温阮没进病房,而是隔着门前的玻璃窗往里面看了眼。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
瘦得出奇,眼窝深深地凹下去,像骷髅甲上包着层皮一样。皮肤还因为过度松弛,褶皱很深很密,干枯发黄的颜色,和那触目惊心的斑点,让人感到背脊发麻。
但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宛若一道深渊,里面隐约可以看着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将一切都吞噬。
不知道为什么,张宏锐现在这个模样,让人生不出半点同情,反而更加令人作呕。
傅知焕走到温阮的旁边,顺着她的目光往里望去,然后语气平静地问:“他还能活多久?”
警察叹了口气:“医生说,最长恐怕不超过一个星期。最快…可能就是明天,或者是今天。而且医生说,张宏锐前段时间和他儿子商量,如果这周病情无法好转,可能会执行通知医院来安乐死,因为他也忍受不了化疗的痛苦过程了。”
温阮皱了下眉,垂眼,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住了心脏一般,压抑地难受。
一个星期?
正常的开庭,走完所有的程序,差不多都要一个月。
即使是情况特殊申请提前开庭日程,一个星期显然也不足够。
然而傅知焕看上去却比预料中的平静,他只是从那扇窗户里,静静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男人。
五十九岁。
享乐了整个人生,然后就这么拍拍屁股,轻描淡写地死去,把自己之前做过的那些十恶不赦的事情,当个屁一样放了。
恶不恶心啊。
医生推开门出来,摘下口罩,看了眼周围的警察,然后叹了口气:“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过刚才已经恢复了些意识,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赶快进去问。”
见警察都陆陆续续进去,傅知焕闭了闭双眼,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消化着什么情绪。
许久后,他睁开眼,声音沙哑着对身旁的温阮说:“你去车上等我一下,好吗?”
温阮点头:“嗯。”
她能猜到,傅知焕没让自己进病房,恐怕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什么话,也不想让自己因为张宏锐留下什么阴影。
距离近了看,才知道张宏锐的样子,到底有多么骇人。
肿瘤扩散到全身,每天的化疗把他折磨得不像个人样。就连畜生看上去,都比他更为光鲜艳丽。
他此刻瞳孔涣散,虽然被护士扶着靠在床上,但双眼还是没有神,甚至不能聚焦成一个点,看上去就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一块空壳。
面对着警察的盘问,全程紧抿着唇,一个字的音节都没发出来。
警察有些头疼。
虽然凭借着DNA已经足以确定凶手就是张宏锐,但是眼下如果要加快庭审,犯人直接认罪或许才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流程。
但现在,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看上去,是准备硬生生耗到底。
摆明了是无论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想让别人过得舒坦。
傅知焕靠着墙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眼皮动了动,然后突地直起身,缓缓走到张宏锐身旁停下,低下头,眼底无波无澜,只是淡淡的问了三个字:“是你吗?”
张宏锐的眼底终于找回了些光,他眸光闪烁了下,然后像个木偶一样生硬地转过头,望向傅知焕。
许久之后,采用沙哑到有些可怕的声音说:“你是谁?”
傅知焕:“她的哥哥。”
这个“她”字不用点明,张宏锐便已心知肚明。
他听见这话,缓缓地吐出口气,胸腔起伏了下,然后又僵着身子将脑袋转回,闭上眼,往后一靠,像个没了支架的布偶一样往下摊,还发出“哎哟哎哟”地痛呼声。
看上去,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的前提条件是,首先得是个人。
张宏锐靠着出卖良心挣了一辈子的钱,早就和这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一颗心也早在反反复复化疗的痛苦中扭曲到了极点,即使自己吊着只剩一口气,都得拉几个人和自己一块难受。
“你不会死。”
傅知焕似乎早就猜到张宏锐会是现在这种反应,他低笑了声,情绪很淡,将说话地节奏压得很慢:“傅家会请来世界级肿瘤科的医生,让你好好地活过这一个月,等待开庭审判。”
张宏锐的眼皮动了动。
“你会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这样的生活,扩散到全身的肿瘤能让你生不如死。张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脑癌患者会经历怎么样的疼痛、喷射性呕吐以及水肿,但你可以放心,即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我们也会拼尽全力将你抢救回来。”
说到这,傅知焕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宛若缠绕在耳畔无法摆脱的魔咒:“既然你不认罪,我们就一起等到法庭宣判的那天。”
这一段话,成功让紧闭着双眼的张宏锐突地睁开了眼。
瞪大的双眼在那凹陷的眼窝里显得格外吓人,他嘴唇不断抽搐着,接连着身体也在颤抖:“你没资格……”
“您的儿子会同意的。”傅知焕声音清润而又温和,却让他感到莫名的毛骨悚然:“没有一个孩子不想让父亲活下去,更何况,如果有足够多的钱呢?”
两人对望。
刚才傅知焕那些话,都是骗张宏锐的。
医生给出的时间已经很客观,张宏锐这副样子,即使是神医在世,也无法在让他多活过这周。
他的各项身体指标已经濒临极点。
所以,傅知焕必须让他在活着的时候,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这可能是第一次,傅知焕在面对着犯人的时候,抛去了自己所有的冷静,而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说出这些话。
因为他此时此刻的身份,不是一个检察官,而是一位兄长。
气氛降到冰点。
终于,五十九岁的张宏锐在这一刻,情绪彻底崩溃,他无力地往后滑了一下,被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警察,声音还发着抖:“我认罪。”
这句话,宛若一锤定音。
虽然张宏锐说得很轻,但恍惚间,仿佛能听见这三个在空旷的房间里,环绕似的回响。
傅知焕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他没再停留,而是干脆地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但没迈出几步,就觉得眼前突地一黑,颅内嗡嗡作响,一片晕厥。
他闭上双眼,稳住步子,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但再次睁眼时,眼底已经是一片通红。
二十年。
无数个寒来暑往,星辰披着月光踽踽前行。
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认罪。
医院长长地通道,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半分钟。
然而就在这半分钟里,身后的重症监护室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无数医生和护士冲了进去,伴随着高声的呼喊,脚步声凌乱。
傅知焕停了下步子,没回头,走上了电梯。
屏幕上鲜红的数字一个个往下跳着,然后到达最小值。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傅知焕穿过大厅内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排着长龙在窗口付钱的家属,再穿过无数盏灼目的白炽光。
感应玻璃门缓缓拉开,傅知焕下意识抬了下头——
温阮站在门前,笑着朝自己望来。
背后是一片漆黑的夜幕,除了弯成镰刀形状的月亮,便只有几个寂寞地星子点缀在上面,光芒若隐若现的。
她似乎从傅知焕的眼底看出了什么,然后走上前,踮起脚尖拥住他,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说:“来,抱一下。”
傅知焕微怔,方才一直空洞而又毫无一物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一道光。有股温暖冲开了密布的乌云,穿过寒冷的冰棱,一直蔓延到那被冻僵的心底。
“张宏锐认罪了吗?”温阮问。
“嗯,认罪了。”傅知焕回拥住她,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一般,收拢着自己的胳膊,语气温温缓缓的:“他已经悔过自新了。”
温阮听得出来,傅知焕在说这句话时有些刻意哄着自己的语气。
她大概能猜到,过程恐怕不像他说的那样顺利,但却只是弯起唇角轻轻笑着,没有拆穿:“嗯,那就好。”
两人并肩往前走。
穿过医院那郁郁葱葱的林荫道,穿过路旁边雅致的长亭,穿过那条铺着鹅卵石的石子路。
但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不是一无所有。
一直到上了车,傅知焕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下——
【张宏锐进抢救室了,医生说大概率活不过今晚。】
活不过今晚?
五十九岁。
这么算算,或许也勉强算得上寿终正寝。
傅知焕嘲讽似的勾了下唇角,将手机随手丢到一旁,然后调整了下呼吸,故作无事地准备开车。
但手刚放下,却发现自己连挂挡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手背轻颤了下,然后突然无力地垂下头,抬起一只手撑着自己的额头,紧紧闭上双眼。
温阮转过头。
即使没有看见傅知焕脸上的表情,此刻也能读出他内心巨大的痛苦。
那是一种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却仿佛在撕心裂肺嘶吼着的压抑。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没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但温阮却依旧感到莫名的想哭。
她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抬起手,轻轻抱住傅知焕的头,然后哑着声说:“从明天开始,潼市就放晴了。”
世上,还是有很多的东西,从来不是你愿意等,就能够得偿所愿。
但总会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我可以陪你一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