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一点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
雨水和着泥土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通道处于位于风口,刺骨的夜风是不是夹杂着几滴水珠,迎面吹到温阮的脸上。
她轻“嘶”了一声,冻得咬了咬牙,然后抱起胳膊,往旁边挪了挪,刻意和傅知焕保持着安全距离。
刚才那件事虽然用沉默翻了篇,但却丝毫没减少空气中的尴尬。
傅知焕拍了拍身上的水珠,抬眼问了句:“没打到车?”
温阮没好气,语气跟吃了枪子似的:“要不然我在这干嘛,陪你赏雨吗?”
傅知焕哑然失笑。
话音刚落,便看见远远的,有个母亲正抱着自己的孩子往通道这边赶,裤腿全是水渍,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上。
“哎,终于找到躲雨的地方了,囡囡乖,现在旁边站一会儿,妈妈给你擦擦水。”
那母亲将怀中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孩放下来,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看上去还没从刚才的奔跑中回过神。
小女孩乖乖巧巧地点了下头,昂起自己的小脸,手上还攥着个之前在路边买的小风车,风一吹,风车呼啦啦的转。
那母亲皱着眉,摸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却没找到一张餐巾纸,于是只能用手掌撑着袖口,去抹孩子的脸:“你稍微等一下,等会爸爸就来接你了。”
“阿姨,我这里有纸巾。”
温阮见状,慌忙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递过去:“用这个擦吧。”
“谢谢,谢谢。”
中年妇女连忙道谢,抽出一张纸,认认真真地给小女孩擦着脸:“囡囡,快点谢谢姐姐。”
小女孩转过头,看样子还有些胆小,声音压得低低的:“谢谢姐姐。”
小奶音好可爱。
温阮感动得泪流满面,觉得自己今天一天被傅知焕伤害的心终于有所治愈了。
她蹲下身,忍不住想摸摸这个小豆丁的头。
但那小姑娘却将嘴巴一憋,往自己妈妈怀里一钻。
女人看上去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她有点怕生。”
“没事。”温阮笑了声,脸上全是不在意:“这样挺好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啪叽”一声。
小女孩手里的风车摔落在了地上,她立刻委屈地从妈妈怀里直起身,想伸手去捡。
傅知焕垂眼,弯下腰捡起那风车,在小女孩面前半蹲,递了过去:“给。”
小女孩愣了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傅知焕,许久后弯眉一笑,伸手接过风车,接着甜甜地扯着嗓子喊了句:“谢谢哥哥!”
说完,还伸出短短的胳膊做了个抱抱的动作,撒着娇似的想让傅知焕抱。
温阮:“……?”
怎么这会儿不怕生了?
这小丫头居然还有两幅面孔。
小女孩的母亲看上去也有些尴尬,于是咳嗽一声,试图缓和气氛:“你们俩人是男女朋友吧?看上去真般配。”
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温阮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这张连小女孩都不放过的脸,声音里都带着些气:“不是!我和他不熟!谁跟他认识啊!不般配!一点都不般配!”
这一串否认,听得女人都懵了会儿。
许久后,她才反应过来,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算了算了,别和你男朋友赌气了,小伙子长得这么清秀,看上去比我家那扣子靠谱多了。而且情侣哪有不吵架的?别伤了感情就好。”
温阮:“不…我和他不是情侣。”
傅知焕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然后站起身,温吞地补充了句:“暂时不是。”
温阮咬牙:“你接什么话啊?”
傅知焕笑着怂了下肩,语气里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意味:“我这是比较严谨。”
“……”
温阮突然觉察到些不对。
怎么觉得这段对话还有点似曾相识。
那小女孩还围着傅知焕旁边撒着娇,将手中的风车高高举起:“看!哥哥!风车!看!”
傅知焕无奈,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蹲下身应和了几句,语气还带着些半哄着的妥协:“嗯,看到了。”
看着这无比和谐的一大一小,温阮差点没被气得离通道出走,她恨恨地看着面前这张招蜂引蝶的脸,早将傅知焕反反复复地骂了七八遍。
果然是个男狐狸精!
而就在这时,女孩的母亲看了眼马路对面,突然喜出望外的喊了声,还招了招手:“哎!老金!我们在这!”
接着,便有个身材宽硕的中年男子,撑着一把黑伞,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看这匆匆忙忙的样子,八成就是这女人的丈夫。
“可算找到你们了,雨下的这么大,有没有淋湿?”
“没事,我们赶快找地方躲雨了。”
“囡囡呢?”
“喏,在这呢。你看她,又黏上别人不放了。老金,回头得好好教育一下你女儿,瞧她这点出息。”
妻子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写满了甜蜜,她转身给丈夫让开视线,喊了声:“囡囡,爸爸来了。”
那丈夫乐呵呵地搓着手,朝着自己女儿的方向望去:“乖宝,想不想…”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突然梗住。
傅知焕早在听到这人声音的时候,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眼半眯,朝丈夫的方向望去。
此刻,两人的视线碰撞,气氛宛若在这一刻变得安静,就连外头喧闹的雨声,仿佛都被按下静音。
那是傅知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金晨赫。
傅予情遇害一案的,唯一一个突破口。
金晨赫显然也认出了傅知焕,他整个人宛若被按下了定格一般,瞳孔一缩,眸子里有短暂的惊恐。
“……”
气氛很奇怪。
傅知焕一双漆黑的眼仁,凝望着面前的男人,他将薄唇轻抿,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但整个人却散发这股压抑的气场,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噤声。
怎么回事?
温阮没看懂眼前的状况。
难道这两人认识吗?
就在她以为,周围会永远这么安静下去的时候,突然一声从嗓子里发出的怒吼打破了一切。
“你他妈怎么回事?离我家里人远点!”
金晨赫额头上都暴起青筋,他一把扯过自己的女儿,然后一只手按住傅知焕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紧拳头,动作带风地朝着他的腹部击打去。
妻子没反应过来,一边捂着孩子的眼睛,一边吊着嗓子喊:“金晨赫!你在干什么啊!”
温阮有半秒钟的停顿,接着迅速上前,准备拦住那男人的动作。
“啪——”
然而她还没出手,就见傅知焕按住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然后又无比精准地回扣住了朝自己腹部袭来的拳头。
金晨赫心里一慌,却还是强撑似的开口道:“你他妈到底准备到什么地步?你要是敢找我家里人的麻烦,老子让你——咳!”
还没听人说完话,傅知焕便将眉峰一压,眸色一沉,一个干脆利落地转身,手朝上动,一把掐住了金晨赫的脖子,将他重重地抵在了墙上。
妻子心里一晃,声音都拔高了几个度:“别打了!”
温阮怔住。
这是她很少看见傅知焕变成这副样子。
他一向是冷静而又理智的,就连刚才替徐泽铭解围的时候,也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不骄不躁的样子,没有半分气恼。
而此刻,却和之前都不一样。
傅知焕的眼眶有些涨红,红血丝清晰可见。
宛若那平静的躯壳被一斧劈碎,从里面迸发出了无数戾气和难以遏制的暴怒,让人不由地感到威压。
更可怕的是,傅知焕扣住男人脖子的手,居然还有收紧的趋势。
温阮见大事不妙,连忙一把握住了傅知焕的胳膊,径直横在了他的面前:“傅知焕!”
傅知焕没动。
温阮拔高音量:“傅知焕!”
终于,这句话似乎突然拨动了傅知焕脑袋里的某根弦,他眼睫微动,刚才一双漆黑到可怕的双眸里,隐约间仿佛有了丝亮光。
他耷拉下眼皮,沉默了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手。
“砰。”
金晨赫双腿无力,靠着墙壁跌坐在地上,没了命般的咳嗽。
妻子连忙上前,嘘寒问暖似的查看着人有没有受伤。
傅知焕没动,只是平静地站在他面前,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却还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冒冷汗。
终于,金晨赫换过一口气,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咬着牙脸涨得通红:“我告诉你,二十年前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再他妈纠缠我的家人,我就…”
“就怎么?”
傅知焕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唇角一扯,蹲下身抬头看着那受到惊吓往后躲的小姑娘,语气里虽然带着些低笑,但却不达心底:“金先生,好久不见,原来这是您的女儿?”
似笑非笑的语气,让金晨赫整个身体都开始发抖,他一把推开搀着自己的妻子,气势汹汹地上前准备揪住傅知焕的衣领。
“啪”
一旁的温阮眉头一皱,眼疾手快地握住了金晨赫的胳膊,她眉梢微扬,语气里都带着几分冷意:“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再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动手挑衅,就别怪我不讲道理。”
气氛陡然变冷。
妻子连忙将孩子往后拉了拉,上前道:“老金,我和他们是碰巧遇见在这躲雨的,你怎么这个样子?是不是又瞒着我惹什么麻烦了。”
金晨赫听到这话,后背一僵,悻悻地收回了手,但一双眼还是紧紧盯着傅知焕。
没人回话。
妻子更急,连忙上前干笑着哄道:“这位先生,我老公年轻的时候脾气大,的确惹了不少麻烦。现在早就不做坏事了,如果之前他得罪过您,千万别放在心上。现在我们俩只想好好过日子,我会盯紧他,不会让他再出去胡闹的。”
傅知焕垂眼。
上一次见到金晨赫,还是五年前。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副街头市井的小混混模样,光着膀子,身上纹着不着调的纹身,动不动就和人干架。
而现在,身上精瘦了很多,看上去也没了那点痞里痞气的感觉,也留了胡子,看上去真像个标准的父亲和丈夫打扮。
看上去,是真的准备好好过日子了。
傅知焕用余光扫了眼周围。
小女孩战战兢兢地往后挪了挪步子,一脸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人。
“……”
傅知焕耷拉下眼皮,许久后低笑了声,伸出手轻揉了下那小女孩的头,然后站起身,往前迈一步,走到了金晨赫的面前,压低声音:“回去吧金先生,今晚雨大,别让孩子着凉了。”
金晨赫拳头紧紧握住,听到这话,他面色古怪地看了傅知焕一眼,然后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地抱起孩子,将伞交给妻子,然后迈入雨幕之中。
一家三口躲在一张大伞下,渐行渐远。
温阮目送着他们离去,然后眉头稍皱,想了会儿,还是转过身;“怎么回事?你平时不这样的啊,那个男人到底是……”
谁知道一回头,便愣住,所有的话都止在喉间说不出来。
傅知焕的样子看上去很痛苦。
他伸手紧捂住自己的腹部,十指收紧,一只手撑着墙壁,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经脉都分明。额头上有冷汗渗出,一滴滴砸落在地上,就连唇色都有些微微发白。
“…你怎么了?”
温阮看着他这副样子,刚才心里的那股气也瞬间放在了一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扶。
傅知焕掀起眼帘,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辨。
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在雨幕中逐渐凝成一个点。
这么多年的光阴,原来也只是堪堪一瞬间的事情。
折磨了自己这么久。
他还是什么都没替傅予情留下。
也什么都没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