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城,夜灯酒吧。
盛夏夜里暴雨如注,沉闷的气流裹挟着雷声轰鸣而来。
而一切的喧哗都被隔绝在酒吧之外,黑金花纹的橱窗上氤氲着富有冷感的灯光,宛若光与影在酒杯中流转。
靠近吧台的台子被包下,坐的全是打扮中就透露着几分贵气的男男女女。
他们互相举杯调侃,懒懒散散地窝在沙发上,进行着毫无意义而又繁琐的开场前攀谈。
“你们说今天温阮会来吗?”
“我看八成是不会来了。”
“也是,一个星期前的订婚宴上被自己未婚夫放了鸽子,估计现在正找地方治愈情伤呢。”
“我听说人家傅二少好像要退婚呢,这温氏怎么都是潼城的龙头企业,他就这么点面子都不给?”
“傅二少可是个检察官,性子又孤高,哪看得上温阮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
八卦的话题一开,就像是导火.索点着了源头一般,将方才还带着些僵硬的气氛瞬间点燃。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浑然不觉不远处站着个人。
温阮抱着手臂,身体松散地依靠在离这块台子不远处的吧台上。她眼皮轻耷着,食指有节奏地敲着自己的胳膊,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她已经在这里听了五分钟。
在这短短的五分钟之间,这伙人激烈讨论着傅二少惊心动魄的成长经历,顺带感叹了下他摊上自己这么个未婚妻是多么命运不公。
非常精彩的八卦。
“这傅二少大学的时候就同家里闹翻,甚至还雷厉风行的给自己改了名,就连傅老爷子也拿他没办法。这样的角色,怎么可能看得上温阮那样的花瓶。”
花瓶?
温阮歪头看了眼说这话的男人。
那人顶着一头齐耳短发,十分张扬的染了个红色,但显然气质没能够撑起来这出挑的颜色,此刻杵在沙发上,像个火柴。
火柴是吧?我记住你了。
“你这话可别传到温阮耳朵里,谁都知道温董多宠着这个宝贝女儿。按照她那臭脾气,估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这话的女人语气里都泛着些酸,她穿着一身纱饰繁琐的白色连衣裙,活灵活现的一个白娃娃菜。
臭脾气?
温阮眯了下眼。
你完蛋了白娃娃菜,我也记住你了。
而就在这时,终于有眼尖的一转头瞥见了一旁站着的温阮。
略带着些刻意的咳嗽声在这伙人中蔓延开来,一群人顿时收了声。
立刻有人僵硬道:“哎呀阮阮,你怎么来了也不吭一声。”
温阮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半点气恼,思索了下,反而无比认真的回答:“因为我在偷听你们说话来着,所以没吭声。”
“……”
谁都没想到温阮连个弯子都不饶,就这么直白的回答了问题。
温阮见周围的人不说话,却十分坦然的坐下,然后笑眯眯地招手招来侍者点了酒水,好像把刚才的事根本没放在心上:“你们喝什么?”
看上去好像不以为意。
刚才那个“火柴”立刻见缝插针地讨好道:“阮阮,我刚才还正想给你打抱不平呢。你说你未婚夫连自己的订婚宴都不来,算什么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
温阮眨了眨眼睛,语气颇有几分可怜无辜:“我也很伤心啦,但是人家可是傅氏的二少爷……”
“火柴”被温阮三言两语哄上了头,顿时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样子:“二少爷怎么了?要我看,像这样不给交代浪费别人感情的人,就是渣男。要是我知道傅二在哪,肯定要替你教训他一顿!”
“他在江城。”
“啊?”
“傅老爷子和我说,傅二少在江城。”
温阮转过头看着“火柴”,然后露出一个无比乖巧的笑容,语气掐的宛若能出水,“真的太感谢你替我出头啦!我现在就给你定去江城的机票!”
说完,她还就势掏出了手机点开了购票APP,一本正经地说道:“报一下手机号和身份证号,我给你定头等舱……刚好还有位置!明天就能到,谢谢你啦!”
火柴显然有些难堪,见温阮真的要订票,连忙伸手去拦:“哎别别别别,我就是……”
温阮抬眼看他。
火柴手足无措的摸了下头:“我就开个玩笑。”
温阮轻嗤了声,没骨头似的窝进了沙发里:“你要是对我订婚宴上这件事有意见呢,可以拿着扩音器当着傅老爷子面说,或者在我家门口贴横幅抗议。”
说到这,她微顿,语气一字一句着重:“如果不敢,就收声。”
谁都知道温阮是被放在手心里宠大的大小姐,平时里看上去软软的讨人喜欢,但是一遇到事就像个刺猬一样浑身上下都带着锋芒。
现在,她明摆是听到了火柴之前说的话,当下就给了几分教训。
刚才那“白娃娃菜”见状,连忙开口解围:“阮阮,他也就是说说,你别放在心上。而且傅老爷子不是一周前把订婚戒指都给你了吗?怎么可能会退婚?你以后可以靠着这座金山……”
温阮脑仁疼。
这“白娃娃菜”一字一句都踩在了自己的尾巴上。
温阮不带情绪地笑了声,从包里掏出一个戒指盒。
温阮朝着“白娃娃菜”扬了扬下巴,然后动作随意地将戒指盒向她的方向抛了过去。
“白娃娃菜”一愣,手忙脚乱地下意识接下:“你这是……”
“是我和傅家的订婚戒指,送你咯。”温阮将头靠进靠枕里,语气听上去倒是颇为轻快:“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傅二少的未婚妻啦,恭喜你可以一辈子靠着这座金山不愁吃喝了。Congratulations!”
标准的美式发音带着些微微上扬的语调,让面前的女人脸色顿时尴尬了起来:“阮阮,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敢接…而且我和傅家也没什么关系……”
温阮歪着头,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撑起身子,语气带着些不耐:“不敢接你废什么话?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呢。”
“白娃娃菜”自知理亏,于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温阮轻嗤了声:“既然你们都这么好奇,我就直说了。我和傅二少必不可能订婚,这戒指谁爱要谁要。”
温阮说话的时候,舞台旋转的灯光恰好打在她巴掌大的脸上,让原本精致的五官更加吸引人视线。
她眼底眸光一闪一闪的,属于那种带着些攻击性的漂亮。
此刻就像一只看上去绵软可爱的小奶猫露出獠牙,龇牙咧嘴的将方才那些背后窝成一团拿自己调侃的人全都咬了一遍后,慢悠悠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在场的都知道温阮这人,能和你没大没小的嘻嘻闹成一团,但实则伶牙俐齿,眦睚必报。
桌与桌之间,有一道黑金屏风相隔。
镂空的花纹颇具高级感,从隐隐约约的缝隙中,有道略带着些清冷的眼神望了过来,轻扫过这桌喧哗的男女,然后目光停留在温阮那娇俏的脸上。
如同夜色与暗光交融下的青山,隐匿于漆黑的薄雾之中,将任何一点火花都吞噬。
傅知焕抿唇,收回了视线,神情显得有几分寡漠。
“啊律,我们可以走了。”傅明衡看了眼表,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傅知焕抬了下眼,将手中的酒杯放下。
握着杯壁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节纤长却又愈显有力。
“停。”
傅知焕抬手,将食指轻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双冷眸中全是淡漠,却显得有七分警示。
傅明衡愣了下,然后叹了口气:“都喊习惯了,忘记你大学的时候就改了名。”
傅知焕:“没事。”
说完,他站起身,与傅明衡并肩朝着酒吧外走去。
“你好不容易从江城回来,也不回家一趟?”
“没这个必要。”
“哎,我作为你大哥还是得劝你几句。温家那小姑娘还挺乖巧的,你就这么退了婚……”
“车来了吗?”傅知焕打断。
傅明衡微愣,显然是知道自己这场劝说是无果的。于是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去停车场开车上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雨势越来越大。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车轮带动水花溅起,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泥泞。
乖巧?
傅知焕回忆了下刚才酒吧里自己那位牙尖嘴利,毫不留情地呛得人不吭声的名义上的未婚妻。
…是挺乖巧的。
这个点,停车场内进出的车格外的多。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傅明衡还卡在路口内出不来。
而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清脆好听的声线加上那带干净利落的语气,让傅知焕眉头稍动。
“好玩个屁。我今天本来是听说海伦斯酒吧里来了个靓仔驻唱,所以过来凑凑热闹。没想到又得听到我那便宜未婚夫的名字,可恶!!”
温阮声情并茂并且抑扬顿挫地谴责着自己这么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浑然不知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就站着这尊大佛。
其实,应该算是曾经的未婚夫。
温阮前些天就轰轰烈烈的闹了场退婚,加上傅知焕那边不见面的态度坚决,这场婚约明摆着是要泡汤。
也只剩那些老辈还碍于情面,留着层窗户纸,想要再两边劝劝修补下关系。
温阮和傅知焕中间,站了对依偎着等雨的情侣。
但却仍然可以听到那头中气十足的女声:
“开心?除非是告诉我傅二少他坟炸了,不然我今天是绝对不会快乐的。”
“我呸,我像是耽于美色的人吗?长得再帅我也不可能喜欢!男人死绝了也不会喜欢傅二少!”
“老子不嫁,谁说都不嫁。我宁可和楼下臭豆腐摊的儿子联姻都不和那个狗东西联姻!”
“狗比老男人耽误我的青春,可恶!如果我爸不让我退婚,我就去包养刚出道的青春小男星给傅二戴绿帽子!”
一串慷慨激昂的发言一气呵成。
傅知焕眉毛跳了下,抬手按了按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唇角稍弯,不留痕迹地低笑了声。
脾气倒还挺倔。
“温小姐?这是您的东西吗?”
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个侍者的声音。
穿着工作制服的男服务员语气带着些礼貌,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个戒指盒。
温阮还真不把这狗屁订婚戒指当回事。
但是她却陡然将刚才气焰嚣张的语气收了下,捂着听筒,立刻摆出张甜美的笑容,声音温温柔柔的宛如能掐出水:“是我的呢,辛苦你给我送过来啦。”
这语气,和刚才恍若两人。
等侍者走后,温阮才又松开听筒,雀跃道:“刚刚和我搭话那个服务员小哥,巨帅!呜呜呜呜被傅二那个狗男人伤透的心顿时治愈了。”
傅知焕:“……”
温阮一边说着,一边撑开了伞,迈步走进了雨里。
只是在经过垃圾桶的时候,她停了下步子,然后扬了下手。
那戒指盒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进入了垃圾桶。
温阮没有停顿地继续朝前走去,就好像真的没有半点留念一般干脆利落。
傅知焕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底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场婚约,很快就会彻底不复存在。
他们原本就是浑然不同的两种人,没必要有过多的牵扯。
“嘀嘀”
傅明衡终于开车上来,他摇下车窗,按了下喇叭。
傅知焕迈步,拉开车门,上了车。
“我刚才好像看见温小姐了?”傅明衡左右张望了下。
傅知焕声音冷淡:“走吧。”
傅明衡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下头,熟练地转了个弯,开出一段路,他突然想到什么,侧身从车门的夹层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前些天去公安局调出来的,关于二十几年前那起案件的资料。”
傅知焕伸手接过。
资料翻开的第一张,就是一张彩色的莫约五六岁女孩的笑脸。
“知焕,你要知道,小妹都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法律的追溯期也早已经过了。当年那名嫌疑犯现在估计也不知去向……”傅明衡抬头,从后视镜里看着坐在后排的人,语气略有些低沉:“一辈子很长,不要被困在过往里。”
“有些事情于我而言,不关乎时间的长短。”
傅知焕垂眸,漆黑的眼眸隐匿着难以觉察的光点:“就算他成了白骨或者化成灰,我也会亲手将他带出来对簿公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