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朱老明合着眼睛,听贵他娘答话,老半天没有声音,他说:“你别听人们瞎念叨,我总认为春兰是个好闺女。”

贵他娘说:“人们念叨,是捕风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朱老明说:“谁准知道?磨牙就是了。”

贵他娘说:“就怕大贵不干。”

朱老明说:“依我看他巴不得的。”

贵他娘说:“你说的是春兰模样好?”

朱老明说:“模样好是一个,也聪明伶俐。再说,象咱这户人家,寻人家什么主儿?比咱强的,人家不寻咱,比咱不强的,人儿再长得不象个样子,大贵也不干。春兰,咱就是图个好人儿。”

贵他娘抬起头,迟疑了半天,听得朱老明说,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儿,说:“商量商量再说吧!”

朱老明说:“我想保保这个媒,我先跟涛他娘透透,他们要是可怜孩子们,也许一口答应下。”

贵他娘说:“不就说嘛,要是说不明白,春兰一过门,老婆子还发懵哩!”

说到这里,朱老明站起来,抬起头向着天上长叹一声,说:

“咳!都是为儿女操心哪!”

他从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才说走回家去,又想上严志和家里去看看。摸对了道,走到小严村。一进严志和家小门,就放开嗓子喊:“志和在家吗?”涛他娘把眼眶对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来了,问:“明大伯你来吧!他没在家。”

朱老明听说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进去。摸到窗户根前,说:“他干什么去了?”

涛他娘说:“左不过是你们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俩,成天价没了别的事儿了。”

朱老明隔着窗户,一句一句地转着弯、捡着柔和话,跟涛他娘把大贵和春兰的事说了说。

涛他娘笑了说:“早该这么着。”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可想起运涛来:“咳!那孩子,他还在监狱里!”她想说同意,怕将来对不起运涛,想说不同意,可叫春兰等到多咱?犹豫了半天,眼里一下子流下泪来,说:“行啊,大贵也到年岁了!”

朱老明听她犹豫不决,又不好断然决定,怕伤了涛他娘的心。可是一想到春兰年岁不小了,是大贵也罢,不是大贵也罢,也该给她操持个人儿了。就说:“我不过说说罢了,运涛还在监狱里,怎么能把他心上的人儿给了别人。要是叫他知道了,还恨他这个不明理的大伯呢!”

涛他娘听了这句话,低头扬头地想了半天。眼圈慢慢红起来,睒着眼睛说:“十年……十年监牢,可也是个年月儿,当娘的能叫人家春兰老在屋里?”自从运涛入狱,只说是十年就可以回来,她还不知道是遥遥无期。又流泪说:“咳!春兰,孩子年轻轻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

朱老明也想:“怎么世界上难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唉声叹气了半天。涛他娘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说:“咱不能耽误人家春兰呀,运涛在监狱里,咱拽也拽不出他来。春兰在家里,活活地等着,可为什么哩?”

其实,目前春兰出嫁不出嫁,不只在运涛。老驴头听到运涛的风声以后,也打算过这件事。要是寻个不如运涛的人,不用说春兰不如意,春兰娘也怕对不起她。想要找运涛这样人,可也百里不抽一。老驴头呢,想到老两口子上了年岁,离不开春兰,一定要寻个“倒装门”儿,这门子亲事就难对付了。春兰一心要等着运涛,这人儿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爱他。她看不中的人儿,就是家里种着千顷园子万顷地,她也不干。这点脾性,乡村当块的人们谁也知道。甚至连那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冯老兰,也再不敢想着她。如今连她的亲爹亲娘也算在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提起婚事。

朱老明说:“人们都说,春兰那孩子长得高了,也黄了瘦了。”

朱老明一说,涛他娘又流下泪来,她想运涛,又舍不得春兰。虽是两家,春兰就象在她家里长大的。她睁着两只眼睛,看他们一块儿长大。又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春兰出秀成一个好看的姑娘。自从打算把春兰娶过来,没有一天不盼运涛早一天回来,早一天怀里抱上个胖胖的孙子。如今运涛要住一辈子监狱,说不定等运涛出来,春兰也就老了。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黑里泛红的脸庞,春兰也看不见运涛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了。

朱老明听涛他娘半天不说话,心上想:“咳!可怜见儿!涛他娘还以为运涛是十年监禁,不承想这一辈子娘见不到儿,春兰也见不到运涛了。可是早晚也少不了这一场剜心的痛啊!涛他娘要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不能光为运涛,也得替春兰着想。还不如把春兰给了大贵,久后一日运涛要是有命出狱,再给他粘补别的人,普天下好闺女多着呢。咳!难死老人们了!”他一边想着,拿起拐棍走出来。叹了一声,说:“也够涛他娘操心的了!”

涛他娘说:

“你走吗?不进来暖和暖和?”

朱老明说:“唔!我估摸天黑了,回去看看,该做点吃的了。”

朱老明从严志和家走出来,才说往家走,又想:“要不,我再去找找老驴头。”他又迈开脚步,走到老驴头家。一进大门,就喊:“老驴头在家吗?”进了二门,老驴头掀开门上的蒿荐,探出半个身子,弯着腰笑了说:“是朱老明,快屋里来吧!”

朱老明走到屋里,春兰忙拿笤帚扫了炕沿,叫明大伯坐下。她又背过脸儿,低下头做针线。

老驴头说:“老明兄弟!可轻易不到我门里来……”

朱老明说:“我衣裳破,瞎眯糊眼的,进不来呀!”老驴头说:“算了吧,你的眼皮底下那里有我老驴头啊?”

朱老明说:“今天来,有个好事儿跟你说说,你喜欢哩,咱就管管,不喜欢也别烦恼。”

老驴头呲出大黄牙说:“你说吧,咱老哥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朱老明说:“咱大贵回来了,我说给他粘补个人儿,想来想去想到你这门里……”

朱老明和老驴头说着话,他不知道春兰就在炕那一头,做着活听着。她听来听去,听说到自己身上,心上一下子跳起来,一只手拿着活计,一只手拿着针线,两只手抖颤圆了,[|.Co那根针说什么也扎不到活计上。

朱老明继续说:“我左思右想,你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你也只有那么几亩地……”

春兰听到这里,脸上热辣辣的,红得象涂上胭脂,伸起脚咕咚地跳在地上。通、通、通地三步两步迈到槅扇门外头,春兰娘也就跟出来。

老驴头哈哈笑着说:“行倒是行,俺俩做了亲家,先说有人给我撑腰板了,少受点欺侮。可是这闺女跟运涛……运涛还在监狱里。”

朱老明说:“不能光为运涛,也得为春兰。你跟闺女说说,要是说对了,这门亲事就算做成了。”

老驴头说:“你看,俺老两口子守着她一个,她出门走了,俺俩要是有个灾儿病儿,连个做饭的人儿也没有。再说这家里也冷冷清清的。”

老驴头这么一说,朱老明紧跟着问:“没的,叫春兰在你门里住一辈子?”

老驴头说:“我想寻个‘倒装门’,又是女婿又是儿。”说着,又嘻嘻笑了半天。说:“你要是说着老忠把大贵给了我,将来我这门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有二贵一个,也够他老两口子享受一辈子的。”

朱老明说:“这样一来,你们老了,有一儿一女在跟前,倒是不错,街坊四邻也少结记你们,可是大贵也得干哪!”

老驴头说:“跟老忠说说吧,咱乡亲当块儿,谁家人人口口、那厢屋子那厢炕都知道,也用不着隔村求人去打听。老忠和大贵同意了,我这几间房子几亩地,也就成了他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春兰娘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老明哥!老忠舍得吗?那么大小伙子了?”

朱老明说:“反正是这么个两来理儿,大贵不上你家里来,春兰就上他家里去。”

一边说着,几个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朱老明才走出来。春兰正在灶堂门口烧火做饭,她听到这刻上,就完明白了。但当前占据她思想的不是大贵,是运涛。象有两只明亮亮的大眼睛,又在看着她。那个良善、淳厚的面容,很难使她一下子忘下。于是,思想就象静下来的春天的潮水,重又返卷上来,鼓荡着喧哗着,激动着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静下去。她把饭做熟,也没吃,就走回屋里。灯也没点,一个人趴在炕席上,两只手抱起脑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驴头和春兰娘摸着黑影喝稀粥,老驴头看不见春兰端碗,问:“春兰又不吃饭了?”春兰娘说:“可不是,又哭哩!”自从运涛陷在监狱里,春兰不吃晚饭,半夜里一个人抽泣,已经不是一次了。可是,当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驴头吃完了饭,摸着黑影走到屋里,坐在小杌凳上,看着春兰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不小了,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本身的事儿不跟你商量,可跟谁去说呢?大贵,你们小里常在一块,再说当兵回来,长得越发的壮实了,你看怎么样?”

老驴头一说,春兰哇地哭出来。老驴头又生起气来,拍打着大腿说:“你看,这是跟你商量哩!你这是为什么?”

春兰一行哭着,说:“什么也不是,是嫌我吃你的饭,你多嫌我。早晚我拉着一枝枣树棘针,端着个破瓢,要着饭吃离开你这门……”

春兰这么一说,老驴头也火了,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谁又多嫌你来!”

春兰见老驴头发了火,跺起脚跟说:“你,你,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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