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崔季明散坐在矮榻上,灯烛昏黄下一个人看戏本子,托腮时间太久,脸上留了一个红印。
殷胥远远的坐在案几后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已经六个时辰了。
就像是约定好似的,俩人就算是吵架,六个时辰以内一定有一个人先开口,打破这种不说话的格局。上一次是殷胥哄她的,按理来说这次该轮到崔季明了。
然而已经六个时辰多了,这都大半夜了。她一副赌气的样子死都不睡,也压根不理他,甚至不看他一眼,显然是没有要道歉或者哄人的意思。
殷胥又有点恼火又有点不安。
她是要把事情闹大么?!非要激化成矛盾么?明明就是哄两句的事情,给他个台阶下能死么?到底今天哪句惹着她了,让她到现在还不肯跟他好好说话。
殷胥瞥了一眼崔季明,又低下头去,忍不住赌气想:她不说就不说!他也不会让步!有本事就两个人平躺在床上都各睡各的,谁也不跟对方说话!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这么幼稚——
崔季明闷头看戏本子,却一句也看不进去,她立着耳朵听殷胥那边的动静,然而他半天都一句话不说,只有偶尔他翻过折页本的声音。刚刚不知道怎么了,他又发出了一声似恼似有意让别人听见的叹息。
哎呦,你叹什么呀!
她还有点不爽呢。本来没当回事儿,崔季明下午没有再出去,回来了之后拿着一些地图和兵部的卷宗,研究是否要对吐蕃出兵的问题。两三个时辰没跟殷胥说话她也没放在心上,忽然想起什么,张口问了他一个问题。
殷胥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居然装作听不见,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开始端起来了。
崔季明:???
他那个表情显然就是——我不高兴,你快说点好听的。
崔季明这才意识到,他觉得两个人刚刚那样几句就算吵架了么?就要开始冷战了?就要她去哄他了?
就说了几句不合就叫吵架么,他是不是戏太多了啊喂!
崔季明也皱起眉头心里有点不情愿了,干什么呀,这也当作吵架,怎么现在这么难伺候。还等她道歉,她才不,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那就僵着吧——看谁能僵硬的过谁,有本事躺到床上也僵着!
于是俩人都这么想着,都是三十上下的“中年人”了,崔式三十四的时候都带孩子们来长安了,他们俩居然还能为了这点小事儿置气。
博下午过来的时候,拿着课业上的问题跟殷胥讨论,其中有些跟战事相关的事情殷胥也不太明白,明明崔季明就坐在不远处,居然还不直接说话,而是跟博道:“你去告诉某个人,关于吐蕃的小队人马怎么排阵,如何克服山地与严寒的事情,需要她来给你说明。”
崔季明明明听得见,还装不知道,直到博满脸无奈的走过来问,她才装作知道了的样子给他解释一番,又对博说道:“你跟某个人说,连这些细致的事情都不知道,就贸贸然对吐蕃的问题妄下决断,朝堂上反对他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让他自己好好想想这件事情的严峻性去!”
博只得又转头过去传话,传了两个来回,他也受不了了:“我不管你们了!我去问钱宰和崔舍人了!你们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这么幼稚!我跟彤姊姊生气的时候都不会这样!”
说罢转头就走了,只剩下两个人被孩子训了,一脸尴尬,对视一眼又各自不爽的转过头去。
到了现在,两个人都困的快撑不住了,谁也不肯先上床,好似就是认输了似的。崔季明眼一眯,身子一歪,差点磕在了桌角上,她猛地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想道:争这个有屁用,要是再不躺到床上,难道她要睡榻么?
她要去先抢下床,如果殷胥过来,她就把他踹下去!让他去睡榻吧!
她想着正要起身,殷胥却恰好也站起来,俩人对视一眼,显然一下子都理解了对方的意图——这是要抢床啊!
殷胥也动起来,可哪里比得上跑起来就跟条野狗似的崔季明。她甚至直接跳过桌子,整个人扑向了床,把下人铺好的被褥一裹,大字型躺在了床上,一脸得意的看向晚来一步的殷胥。
殷胥面上还有点生闷气的样子,站在床边有些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退回去。他想坐下来,崔季明立马伸脚过去挡,他要拿枕头,她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滚到枕头上去。
殷胥咬牙切齿,他可不要去睡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一抽居然在吵架的时候用了他曾经百试不爽的一招——咳嗽。
这才咳了两声,崔季明就受不了了:“哎哎哎,这招都用了十年八年了吧!还装啊,我再信我就是傻子!你说你丢不丢人,抢不过我就开始装娇弱,你咳吧,你咳出肺来我也不给你让!”
殷胥气得不行:这是三十出头的人说得出的话么?!
他也觉得自己还装体弱的样子有点傻,忍不住有点脸红,却不料咳了两下反而让口水呛到——变成了真的咳嗽。
崔季明本来还两只手放在后颈,悠哉悠哉的晃着脚,却看着殷胥真的咳得厉害了,身子都弓下去,脸也咳红了。他似乎觉得自己丢人,越急越停不下来,崔季明也有点坐不住了,坐起身子来看他:“……你不要紧吧,喂,真让口水呛到了还是难受了啊!”
殷胥这一两年确实身体不太好,他过了二十五就开始担忧自己,今年初春天气变化,他便得了点风寒,渐渐加重起来,初春刚刚病好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宫廷内外都担忧的不得了。崔季明天天拖着他起来跑步锻炼,他到了夏天才好了些,就算这样,也不敢给他用冰盆吹风。
殷胥咳得厉害,她还是担心,伸出手去,才抓到他胳膊,这么大一个人,竟然就被她手上这一点力道带的,整个人往她身上倒下来。
这一倒,俩人抱了个满怀,把崔季明压的够呛,她懵了一下,下一秒就觉得又好笑到极点又无奈,叹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笑出声:“我的天呐,哎呦,你要不要耍这种手段,还这么娇羞——你现在越老越娘,娘的没边儿了。”
这话里的几分嘲讽意味,让殷胥有点脸上无光,他撑着胳膊想要起身,装作不是故意倒下来的样子,却被一双手扣住了后背,崔季明拖着他往后倒去。他压在了她身上,连忙用胳膊撑了一下身子,低头看向崔季明。她摇头笑道:“有时候觉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这么不可爱,这么气人——唉,有时候又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殷胥动了动膝盖,两人腿贴在一起,他道:“今天本来应该你主动说话的,你没说。往后两次都要你主动——”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我都没觉得今天这是吵架啊!就你一个人多想,有什么好闹脾气的。以后干脆取消这个不说话的时间,光耽误事儿了,还没意义,谁哄谁还要掰着指头算。”
殷胥想了想:“朕附议。”
崔季明笑:“好吧……我知道你最近和朝堂上有摩擦,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一边是让臣子都成了你自家的奴才,一边是给皇权套上了缰绳,各有好处各有坏处,分不出个上下好坏,你自己选了后者,当然也必须要承担后者带来的限制啊。”
殷胥放松胳膊,干脆直接趴在她身上,似乎刚刚僵持着坐了太久有些累了:“我就是感觉一旦有些变动,就会不断的有问题暴露出来——当然一直不变也会有问题冒出来。这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还有明知道有哪些弊端还要硬着头皮改变不了的无奈……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选错了路。”
崔季明摊开手:“别那么巧的上自己了,历史又不是你一个人决定的。你做出这么个选择,在我看来也都是一步步推到现在的别无选择。你还烦的是,以前自己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惯了,如今不得不妥协一些,或者说事情不再能像想当然那样进行下去,甚至三天两头还会被群臣顶回来,你当然不高兴了。”
殷胥可不会承认:“我是那种人么?”
崔季明笑:“谁知道呢。优处当然很多,单是这几年,特别是曌出生后的这几年,朝野天下诞生了多少文豪英雄,半个朝野的人都是一个门类里出门拔萃的大家。各大营内的武将的水平也都提升——”
殷胥轻笑:“说这个,不就是为了自夸。”
当然,此事跟崔季明有莫大的关系。
先是崔季明坐月子期间,打算写本兵法书,当时舒窈恰好怀孕不能去川地,在家中憋得无聊,便由崔季明口述,她整理写下,通力做了一本《季公兵法》。
当然奶着孩子的崔季明,看见季公这两个字,内心也相当微妙。怎么就在书中变成了个老男人呢。
她打仗是个战线策略上异常胆大,行军带兵中龟毛到极点的个性,在书中也完全体现出来,先是按照练兵,行兵,调查和军队管理等几个大项,写了不少崔季明掏心窝子的小经验,中心思想就是——细心,多思,随机应变。然后她也分析了几场自己的大战,分析了周边各个小国的作战特征,分析了一些地域上的限制和优势,但最后崔季明也写道,这本书具有时效性,只提供了一种思考方法,但几十年可能周边小国改变,河流也可能改道,地形也会发生变动,一切都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崔季明对待打仗是十分赤诚的心态,所有能在战场上多争取一分胜算的事情,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她都想说出来。第一本编写的时间不长,殷胥怎么看怎么喜欢,便要人迅速刻成雕版,印刷出来,给各地军营和朝堂群臣。
再加上大邺文武不分家,几乎所有的高官小吏的书架上都会摆着有这本书,民间流传也极广。此后,就有朝臣提议,大邺有培养士子文人的一套体系,而且在这些年愈发成熟,为什么就没有培养武将的体系呢?
大邺虽然有武举,但是武举的考察内容和实际打仗关系不大,也很难得到重用,就渐渐被荒废,殷胥和崔季明商议了许久,就决定建设武备院,基本可以说是军官学校的雏形。虽然在他们之前,前秦苻坚有开设过教武堂,但是不成规模,很快随着前秦消失了。
武备院最早只有将领科,或者也叫指挥科,分设水陆两部,和国子监一样有三大官学,分别在洛阳长安和建康。像是长安洛阳的陆部就很强,而刘原阳是建康武备院的名誉上的祭酒,建康附近又有水军大营,水部就很强。
到如今开设近五年,又增加了一些杂部,比如器械部,基本就是研发攻城守城器械以及应对策略,也有学习如何培训士兵使用这些军械。另有一些人数比较少的,比如兵器工程,用来制作研究兵器与防具,如何降低成本,提高功效等等;还有哨兵侦查,这些人中有混杂一部分北机的年轻一代,神出鬼没的珠月姑姑居然还在洛阳带过课,崔季明看她居然跟十五年前一样,脸上褶子都没有多一道,也有点佩服她了。
十二岁以上都可以直接考取武备院,地方上也设立了些州院,但是朝廷严禁了像私塾那样的个人开设的武备院。直接去募兵的话,各地方将领和大营每半年都有一些名额,可以直接推选军中士兵来学习。
到去年,在武备院学过的最早一批生徒,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毕业了。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可以直接进入各个大营成为将领的时候,殷胥冷不丁发布了一条指令,没有带兵经验的武备院生徒,最早担任的职务不可高于校尉,且此职务在无战状况下最少担任一年以上,有三次以上带兵经验者可缩短至六个月。
在今年,这些科目上随着这两三年生徒数量激增,对于将领科的分科也越来越细致,不少地方将领都轮流来到三座官学代课过,甚至连考风这种连大字都写不出来几个人,也在长安教过两个月。在诸位将领的商议下,单将领科分了几类课程,比如最中心的实战作战指挥科,以及研究各类兵种战斗规律的战术科,从《孙子兵法·形篇》中就开始诞生的战略运筹科,还有吃喝拉撒睡都要管都要考虑的作战后备科。
武备院已经够晚了,毕竟国子监的分科分类,已经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完备了。
基本上想要做个履历高大上,年轻就能被托付重任的将领,基本是每一科都必学。
不过在大营里摸爬滚打,纯粹靠拼杀上位的将领也有很多,朝廷只是规定,带兵两万以上的将领,最起码要在各武备院学习一年——
否则各地将领之间战术无法沟通,通信之中一些名词和策略看不明白,很容易酿成大祸。
虽然大邺军神是个女人,引起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议论和抵制,但年轻一代少年郎们对习武带兵,可比读书热情多了。
大邺本就重武,再加上军队的兵权虽然被控制,却也没有被削到武将地位低微的地步,习武仍然是很多少年郎心中的梦想——这也是导致不少男子不肯习文,再加上女子可为官,地方上学费低廉,这些年女子生徒数量连年递增的主要原因。
甚至在某些地区,女习文男习武已经成了惯例,一切都为了尽可能让家族利益最大。
谁都没有料到,所有人以为女子读书会阻碍重重,但就被这样很简单的靠利益来解决了。武备院虽然也招过女子,不少女人想要成为下一个崔季明,但实际上进入军营也困难重重;于是让男子去走习武的路子,让女孩去学文上朝堂为家族谋利益,就成了绝大多数稍微有些钱的家族的选择。
再加上随着女子婚后也有原家庭的财产继承权这一政策的实施,嫁妆越来越少,彩礼自然也越来越低,靠女儿成婚能够交换的利益愈发降低。既然女儿也有继承权,自然也要让女儿为了家里出力才行。甚至因为朝堂上仍然对已婚女子入朝有一定的偏见,怕她们靠夫家或者是在朝堂上帮携夫家而少重用,甚至有的家族不允许读书优异的女儿提前成婚,而要求她们读出功名后再挑高门嫁入。
在洛阳长安还不是太明显,女子生徒不算特别多,但特别是在一些州学县学,学费低廉又离家近无需太多费用,女子生徒的比例激增。
只是有些贫寒家庭中,当供养不起几个孩子一起考科举或读武备院,常常被牺牲的依然是女子……
面上大部分事情是好的,背面依然有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产生。比如说因为女儿也有继承权,甚至有兄弟谋害姊妹的情景;因为女子私自违背夫家意愿参与科举,闹成不少矛盾,甚至有朝廷官员建议,已婚女子参加科考需要夫家的同意书,竟然还有不少人同意——虽然最后没有实行,但认为女子是家族所属物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当然随着女子以强势的姿态夺取社会上的资源,男子与女子之间的矛盾也加深,污名与谩骂,抵抗与迫害也都达到了一个顶峰。夫妻婚内命案频发,婚前财产纠纷众多,男子为女人分类,女人把男子分类的事情更是成了口头上常有的话题。对待这些事情,就算是殷胥也无能为力,只能期待这只是一个过程,以后会过去的。
在这样的社会矛盾下,反而崔季明被拿出来举例的时候越来越多,可从她成为与殷胥成婚那天开始,要求她掌管六宫退回宫内,要求她罢了大营主将官职转为兵部文职等等的声音从来没有少过。
但就算是有人说又怎样,崔季明活到这个年纪这个份上,怎么还可能去听那些只能烦扰人的声音。就不说作为天天宫外跑还出去打仗的皇后,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单是武将,随着她的《季公兵法》写了第二本,随着她组建的武备院成为大邺最重要的军官学院,她已经是历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的主帅军神了。
她最多的烦恼,也就是孩子太野,殷胥有点难搞,婚内有点摩擦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唉呀……没想到忍不住废话一堆社会背景的事儿,唉,又没写到计划的内容。
以及估计最后还有一个车,就正好开够十趟车,满足一下我的强迫症。
大概会写个夫妇穿越现代篇的番外,三五章吧,到时候开现代车,想写把殷小九从西装里扒出来23333
以及大家也知道,宋代的时候曾经短暂的出现了一段虚君实相的时间,也是社会发展到了这个阶段,殷胥没走集权路线,而走了偏虚君路线,相权增加,皇帝不可能再事事自由了,但依然是朝廷高度集权就是了。像大家担心说博上位后会如何如何,皇权上套了枷锁,其实烦心事很多,根本不是博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了。
不过就像是清朝,朝堂对皇权的约束力减弱了很多,却还有别的东西来套在皇帝身上,要他不可随意行事。
优点很多,弊端也很多。多说又要努力浅显的分析一下,很累啊,弊端写出来,也会让大家有一种不圆满的忧心忡忡的感觉,干脆就掠过不谈了吧。166阅读网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