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每年的六月初六,不管禁庭还是民间,都过天贶节。这个习俗是从唐朝流传下来的,佛教谓之翻经节。据说玄奘法师过海时弄湿了经书,于六月初六晾晒,后来这天就被定为了吉日。天贶节有诸多讲究,比方出嫁的女儿可以在这天回门,家家户户晒衣晒书,人畜沐浴。

宫中岁月静好,娘子们逢到节日才有正大光明寻乐的理由。内苑有条小河,是从活泉泉眼上开凿出来的,不甚大,但迂回雅致。一大清早各阁分就端盆占好了位置,待太阳升起来,宫婢们打上伞,她们就躲在伞下替猫狗洗澡。

秾华去宝慈宫时路过金桥,远远站着看了好久。春渥在旁侍立,见她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低声问:“圣人想参加么?”

她回过神,很快整了整脸色,“我才不想参加,我又不是来钺国戏水的。”

她骄傲地一扬脖子,敛裙下了桥堍。她有她的职责,给太后请过了安,要去福宁宫为官家晒龙袍,忙得狠呢,哪里有空玩那些玩意儿!

春渥无奈地笑,她知道要树立皇后的风范,这很好,只是抹杀了天性有些可惜罢了。

她在前面昂首挺胸走,涌金殿的随侍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她今天穿了件桃花云雾罗衫,流苏髻上簪珠花,束宝带。天贶本是主妇劳作的日子,如果金翠插满头,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了。年轻就是本钱,即便只戴一把梳篦,也显得生动美丽。

太阳升起不多时,空气里还有微微的凉意,人在其中,分外的清明。秾华脚下轻快,听鸟在枝头鸣唱,微偏了身说:“让人给我弄两只鹦鹉罢,我要教它们说话。”说完没人应她,不解地回头,才发现徐尚宫领着一帮人,已经落下十来步远了。

这就是皇后的生活,一言一行有人监督。尚宫虽不能直言指正她,但给她做示范,委婉地表示她走得太快了,提醒她要从容,脚不能离地。

她有点尴尬,步子放缓些,一点点往前腾挪。她们终于跟上来了,她掖起两手愈发自矜,入宝慈宫,进殿纳福。

太后刚打完坐从内殿出来,解下法服交给边上尚宫,笑道:“你来了?六月六晒龙袍,以往都由贤妃主持,这次总算真神归位了。今日外庭休沐,大臣们都回去过节了,官家也有空。我命人在花园里设了宴,你去邀官家一同前往。一来你们夫妻多些相处,二来也让后宫娘子们有个盼头。”盥了手抬起来,皇后捧巾栉伺候她擦净,她笑了笑,携她在矮榻上坐下来。

“皇后昨日和官家见过面么?”太后仔细审视她神情,“我听闻从柔仪殿出去就没有往来?”

秾华抬眼一笑,“官家事忙,我差人去问安,官家说得了闲就来看我。孃孃不用为我们烦恼,我和官家……挺好的。”

她一说挺好太后就放了大半的心,松快叹口气,脸上颇有欣慰之色,“如此甚好,对我来说祈盼大钺风调雨顺倒是其次,你和官家夫妻敦睦,我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官家自小脾气与人不同,以后需你多开导他,政务再忙,也要分出些心来。皇嗣关乎社稷,后宫那么多的御妾,不能放着做摆设。还有贵妃,她和你一起入禁庭,到底是乌戎的公主,不可慢待了人家。你寻着机会在官家面前提一提,找个好日子,去她的宜圣阁坐坐吧!”

大婚才没几天,就要劝丈夫去别人阁中过夜,皇后这份差事果然不好当。所幸她本来就意兴阑珊,所以尽可以很大度,应道:“昨天梁娘子来我殿里,我也和她说起过,请她稍安勿躁。过一会儿我去福宁宫,若是官家在,今日便同他说吧!”

太后笑着颔首,“皇后大度,是禁中女子的福气。我想皇后心里应该也有些委屈,怨孃孃太性急,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初六便让你把他推到别人房中去。”

秾华忙道:“我并没有怨怪孃孃的意思,官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官家,是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我虽年轻,大事上却也不糊涂。只是我谏言,怕官家未必肯听,究竟愿不愿意御幸,还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

太后靠着榻围子,慢慢拍打着膝头说:“这我知道,不会因为他不去别人阁里而迁怒你。我是他母亲,从他十六岁起就日日在操心这件事,花了七年,还不是油盐不进!总不能你一来,把责任全推给你,那我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我是说,你能劝则劝,官家若听最好,若是不听,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先图自己要紧。”

秾华眼前一黑,反正太后不得皇孙不罢休。人多机会便多,实在发展不起来,有她至少是条退路。

太后当然有苦衷,自己急不算,还要承受来自朝臣的重压。大钺皇嗣不兴,官家是贤明的君主,然而至今膝下无子,这样下去大宝岂不是要旁落?收个养子养在身边,终究不是自己骨血,几代之后,不知大钺姓谁的姓呢!

太后无奈笑了笑,“我是病急乱投医,还望你体谅则个。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尔新婚,多多走动,千万不能凉下来。头三天我可以强行把你们关在一起,以后不能故技重施,要惹人笑话的,所以靠你自己。皇后是懂事的孩子,将来生了储君克承大统,地位便愈发稳固,你懂我的意思么?”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转头吩咐徐尚宫,“圣人性善,初登后位,你要仔细留意,时刻提点,别叫娘子们乱了规矩。再传口谕,命太医局初一十五入涌金殿请脉。圣人身强体健,是官家之福,也是我大钺之福。”

徐尚宫俯首领命,秾华心里明白太医请脉的意思,起身福了福,红着脸说:“孃孃的话我记在心上了,今后一定多去福宁宫走动,请孃孃放心。”

太后点头道好,“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料官家在殿里,你去吧。别耽搁太久,我先过花园,同娘子们说说话。”

秾华辞出来,福宁宫离宝慈宫很近,两宫在同一条横向的线上。不过福宁宫正殿略比宝慈宫超前些,从后西门进入,便可看见宽阔的丹墀。正殿殿门洞开,两掖侍立黄门,一派煌煌气象。

宫中押班见她来了,匆匆上前揖手,“与圣人见礼。后殿的冠服臣等已经筹备好了,只等圣人下令便开箱。”

秾华提裙上丹陛,问:“官家何在?”

押班道:“官家刚从文德殿回来,国子祭酒进献了一本印册,甚得官家欢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圣人请稍待,容臣入内通传。”

今上面前谁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亲近,连贴身的内官都侯在门外。秾华进门来,拿眼睛询问押班,押班往东边的阁内指了指。她微颔首,裣衽站在槛外等候,只听押班入内低低叫了声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圣人奉太后慈命来为官家晒龙袍。”再细细听,他嗯了一声,便无下文了。

相处三天,多少也窥出些端倪来,他是那种从来不懂得主动的人,有时甚至你进一步他退两步。如果傻等,只怕永远也等不来机会,须得她先起个头。也许他会觉得不耐烦,但是渐渐成了习惯,哪怕再防备,总有松懈的时候。

她挽着画帛回身吩咐,“你们先过柔仪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随后就来。”

众人沉默行礼,却行退出了福宁殿。

龙凤落地罩后面支了一张屏风,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张打磨过的巨大牛皮。皮子韧性好,绷得极紧,呈半透明。对面一排槛窗开着,有光从外面照过来,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今上侧坐的身影。

他燕居时不戴冠,随意束发导玉簪,发迹磊落,鬓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圆领大袖的罗衣,斜倚凭几,姿态闲适舒展。秾华脸上堆砌出微笑来,绕过屏风,暖暖叫了声官家,“你在忙么?”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不过看样子不像要发怒。时照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捻动手指,她留意了下,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便壮了胆子挨到他坐榻旁。

探头看,那帖上章子形状各异,字体迥然,收集了古今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细分辨,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有些斑驳了,只从中认出几个来。比方陆机、谢安、欧阳询。

她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印帖,没有妥为收藏,再过几年就毁了。”

今上终于抬起眼,依旧带着沉郁,略扫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里,就要想办法补救起来。”

她唔了声,又挨近点儿,“做拓片么?好些认不全了,还怎么补救?”一根纤纤手指点在一枚半残的阴刻上,“只剩下隐约的几笔了,你能猜出来是谁的印?”

他不答,提笔在白折上勾画,笔尖游走,勾出个篆体的孙过庭。

秾华上下比对,果真和残余的痕迹合得上,便啧啧赞叹道:“官家学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大概不屑同她谈论这么高深的学问,不声不响把帖收起来,装进了木匣子里。她也不气馁,继续攀搭道:“我要去柔仪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说晒龙袍时官家也需在场,图个好口彩。你就在边上看着我,尚宫们把话传到孃孃耳朵里,她老人家会很高兴的。”

他听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松动,站起身,把那木匣搁到了一旁。

“孃孃说在花园设了宴,禁内娘子们悉数都到,请官家一同前往。”她转出去,隔着屏风招招手,“官家来。”

她笑的时候眼角微扬,那样由衷快乐的表情出现在皇后脸上,似乎有极大的可信度。如果一个人不是那么乏味平庸,即便怀着另一种目的,也可以一面让人防备,一面又让人生出有待观察的错觉来。

今上负手踱出去,太阳渐高,光线强烈。湛蓝的天幕上流云浮动,六月初六,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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