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千竹打着伞,从自己的小楼里走过。
听着在自己耳边回响的雨声,看着院子里熟悉的一草一木。
当她跨出那一个门槛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在自己心中一起破碎开来。
郁千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雨伞遮住了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她的所有神情。
脚下溅起破碎的水花,飘飞而来的雨丝打在她的手上,点点凉意,沁入心脾。
郁千竹有实力,也有势力,这些东西,足够让她从定威王府中逃离出去,可以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可是她不愿,也不敢。
在她心中,自己哥哥,比起这些事,终究是要重要许多。
她也曾经不平过,也曾暗中哭泣过,可是再多的怨,再多的恨,最终还是比不过郁千澜看着她时露出的那一抹浅浅笑意来。
明媚安宁,却带着一丝的悲凉。
她的哥哥,心中的痛苦伤心并不比她的少。
他是定威王府的世子,是本该万千荣耀集于一身的人。
本该是年少张扬,鲜衣怒马的王候公子,指间轻点,便是笑看天下,肆意如风。
可是他却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中,空空的度过了二十余年的时光。
不能出王府,不能骑马飞奔,不能练武跑步,无数个不能堆积在他心中。
日常陪在他身边的,除了那小小的书本外,就是苦涩难闻的药味。
而现在,郁千澜把那一个希望,亲手送给了郁千竹。
也把自己作为定威王府世子的威严,一起送给了她。
堂堂郡主,金枝玉叶,家中父兄俱在,却让一介女儿前去为定威府挣一个前程。
这事以后真的传了出去,外人对定威王府的闲言碎语,定会是字字诛心。
郁千竹突然站定在原地,她回身,往身后看去。
只看到黑暗中,那小楼上明亮的灯火中,隐约有一个身影正倚靠在窗边,安稳入海般,沉静的看着她。
郁千竹沉默了一瞬,眼中划过一抹思绪。
良久,她唇边微动,扬起一个微微的笑来。
她猛地转身,和郁千澜身上一模一样的披风扬起,沾染上些许的雨丝。
郁千竹的身影彻底的隐入到了黑暗中。
黑暗处,一声低叹响起,定威王妃在一阴影处打着伞,目送郁千竹离开。
有马蹄声轻起,依稀而过,渐渐消失,再无声响。
郁千竹带着郁千澜送予她的这个希望,前往皇城而去。
雨下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许多人未眠。
但是郁千澜在郁千竹房中的软塌上睡了一夜,确是难得的好眠了一夜。
天刚明时,郁千澜就醒了过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就看到依稀的晨光亮起。
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传来,门被推开,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飘了过来。
一闻到这个味道,郁千澜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他回过身,整个身体笼罩在微暗的晨光中。
“母亲。”
郁千澜叫道,来人正是昨晚出现过的定威王妃。
定威王妃并没有带随从侍女,她看到站在窗边的郁千澜,笑了笑:“竹儿走了。”
这句话,并不是问句。
知子莫如母,定威王妃早就知道郁千澜的举动。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牵绊住郁千竹如此久的,从来都不是这一座小楼,而是那一个人。
“走了。”
郁千澜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看着郁千竹离开的背影,他也才安下心来,睡了这么久以前,最香甜的一个觉。
定威王府中那个名叫郁千澜的人,不应该是束缚住郁千竹脚步的人。
而是应该成为她起飞的翅膀,让她能够飞的更快,飞的更快乐。
郁千澜不是一个圣人,他从书中阅尽天地,也从书中知晓人间百事。
饶是心性再为淡薄,他也足足花了半月时间才让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也让自己有时间与郁千竹好好的告别。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定威王妃走上前来,她仔细的看着郁千澜的面容,看着他眼中的那一抹倦意。
撑了这么久,他太累了。
日复一日的药,日复一日的景色,他早就已经厌倦了。
定威王妃压下心中涌起的涩意。
她看着郁千澜,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澜儿,你想要出去玩玩吗?”
郁千澜身体一僵,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母亲,脸上流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来。
他怔怔的问:“母亲,您说什么?我可以出去吗?”
“当然可以。”
定威王妃拉起郁千澜的手,他的手冰凉,没有丝毫暖色。
定威王妃把郁千澜的手捂在自己手心,把自己身体的暖意传到他身上去。
若是可以,定威王妃这一辈子都不想让郁千澜出去。
她害怕,害怕这一去,自己的儿子就再也回不到她身边来。
可是,让他到死,都只关在这小小的定威王府中,这对他,太过残忍了。
她是一个母亲,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竹儿是她的小女儿,澜儿是她的大儿子,她都爱。
郁千澜从出娘胎,就先天不足。
这四个字,就是定威王妃一辈子的痛。
她很自责,也很后悔,特别在生下健康的郁千竹之后。
无形之中,她就更为关注郁千澜的身体。
相比健康长大的郁千竹来说,郁千澜更为艰难。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真的有可能会一睡而去,再不会起来。
从小到大,郁千澜就是她心中的宝,捧在手心,装在心中,容不得一点损伤。
可是现在,她只能含泪送他离开。
她早已经知道了郁千澜的厌倦,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她心中总希望自己的一双儿女就留在自己身边就好。
每天早晨晚睡前,都可以看到他们健康平安的待在自己跟前,那就最好了。
奈何时光飞逝,他们已经长大,再不是会伏在她膝间缠着她讲故事的小孩子了。
“去吧。”定威王妃眼中划过泪意,她早已经为郁千澜准备好了行囊。
定威王妃强露出一个笑来,道:“你可以去皇城走走看看,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你想看的人。你以前总是和母亲说,想去看看书中描写的那些漂亮美丽的地方,母亲也没有去看过,你代母亲去看看,然后在回来一点一点的讲给母亲听,好吗?”
“好。”郁千澜一时间,都还没反应过来,眼中尽是茫然。
他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
去看看书中描写的天下,去看看那书中说说的故事人生吗?
“安心的去玩吧。”定威王妃为郁千澜理了理衣袖,看向窗外晨光出现,今日,会是一个明媚的天气。
“母亲会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郁千澜唇角微动,想扯出一个笑,却笑不出来。
等到真正到了马车之上,郁千澜才明白,自己真的可以去轻松一点的过完自己所剩时日无多的日子了。
定威王一直没有出现,郁千澜和定威王妃都默契的没有提他。
定威王是整个王府的主人,如果没有他的默许,郁千竹就算可以离开这里,也不会如此简单的就离开守卫重重的定威王府。
或许这些王爷们,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结果。
四十期限一到,不管这些王爷愿不愿意,当今圣上都必会收复这些封地。
帝长公主那一道重开科举的旨意,就已经表明了皇家的立场。
既是为天下女子的才华得以有一施展之地,又未尝不是为了给这些王候之家一个出路。
以人才为择人标准,不管你是王候之家还是平民百姓,若是真的在科举之道上展露头角,那未必不是下一个朝中新贵。
是做闲散的王候之家,空有一个王爷的名头,还是做一个手握实权的朝中贵臣,这就需要看自己的选择了。
毕竟,虽然同姓郁,但坐在王座之上的人,不是他。
定威王站在一座高楼上,那高楼一眼可以望尽定威王府四周的景色。
他面容沉静,眼角带着历经沧桑的痕迹,沉默的看向皇城的方向。
定威王妃为郁千澜准备的马车并不是太过于华丽富贵的马车,而只是简简单单的准备了几辆素布马车。
她并不希望因为这些事情,而引来对郁千澜不好的事情。
出门在外,自当小心。
虽然这马车看起来平平常常,平平淡淡的,但是素雅归素雅,马车里面却布置得很是舒适,软软的棉絮铺在上面,触之极软。
里面的所有装饰设计都是为了郁千澜量身设计定造,不会让郁千澜觉得有何不适。
福来等人分散在前后马车之中,把郁千澜的马车包围在中间。
暗处也有定威王府的暗卫贴身保护,定要保证世子万无一失。
定威王妃站在马车外,看着坐在马车中的郁千澜,轻声道:“走吧,母亲等着你回来。”
郁千澜无声的点了点头:“母亲保重。”
他手缓缓的放下车帘,隔绝了帘外的目光。
“走吧。”郁千澜低声道。
赶车的暗卫低低应了一声,手中马鞭轻轻一挥,马儿拉着马车跑动了起来。
定威王妃眼眶一红,往前跑了两步,手往前伸像是要抓住自己的儿子,可是最后只得无力的垂落下手来。
“母亲等着你回来。”定威王妃的声音低低响起,随风消散在空中。
马车远去,拐入一个街角,隐入在人群中,在没有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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