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金黄染满了村庄和田地,农民在这两个星期里,可以饮酒,可以歌舞,可以赚钱,而年轻人更是快乐,因为他们能收获恋爱,甚至是性爱,大家的细胞里都是放纵和狂欢的因子。
虽然现在整个镇子和堂区已有了蒸汽机,并且工程师约尼也改造了磨盘,可以用于葡萄的压榨,但传统庆祝葡萄丰收的仪式却没有因此而偏废。
人们搭起了高高的大圆盆,身强力壮的男子高举双臂,将一大片一大片红紫色的葡萄,如同雨点般抛洒进来,镇子里漂亮活泼的妇人和姑娘们则成群结队地,裸着脚足,踏着四面搭起来的短梯,便歌唱边舞蹈,将成堆的葡萄踩着,淡红色的液体顺着盆下面的石槽口,像泉水般汩汩流出,流入到镇子里手艺最好的箍桶匠所打造的圆桶里。
艾蕾也在其中,她双手抓着自己的裙摆,裙角则舞动成了朵花,衣衫上斑斑点点,都是掷来葡萄砸出的印记,当看到背着箱子从自家宅院里走到道路边的布格连时,她大笑起来,喊着要邀请布格连上来共舞。
乡民们也都高声应和着。
但布格连看着这一切,表情却很复杂,他对艾蕾投来带着内疚的目光,接着匆匆挤开了饮酒庆祝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往西面堂区的方向奔去。
“嘿,布格连!”穿着长袍举着十字架的神甫艾斯图尼,监督着群孩子抬着的镀金圣母半身像,从大圆丘的方向赶来,参加圣德约镇的葡萄庆祝活动,当看到布格连时,艾斯图尼就问了声,但他也知道这位年轻人为什么要急着赶过去......
同时,原本正在欢快歌舞的艾蕾,突然发出了声惨叫。
因为她望见,不知道从何时起,道路对面的树林中,那个裹着黑色外套,一头黑色卷发,满脸都带着抑郁丧气的年轻贵族男子,穿着标示他身份的长靴,出现了,然后就倚在棵树边,像只林鸱般盯着自己,眼神格外让人感到恐惧。
更可怕的是,当艾蕾吓得牙齿格格作响时,这个她最憎恶的男子还冲着她笑了下,一种讨好献媚的笑容。
艾蕾在别人不解的声音里,突然就跳下了盆,然后光着脚丫,提着裙子,飞也似的向家宅里跑去,小使女艾尔盖则抱着她的外套和帽子,连连喊“你怎么了”,紧紧跟在其后。
这时,友好公社堂区的山上,简朴的院落中,布格连坐在内里房间的床头,那个瘦瘦的男孩就躺在蚊帐中。
这两天男孩的病情已然恶化了,他的肺病也就在这几天了。
他很痛苦,即便布格连把药剂给他服下,并把房间里所有能找到的床单、被褥和枕头都给他压上,他还是脸色铁青,眼圈都发黑了,两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每嘶喘下两侧的肋骨起伏都清晰可见。
几个兄弟姐妹就站在门口,他们不敢进来。
男孩的父亲去当短工,收割葡萄去了。
母亲则去照料牲口了。
正如神甫艾斯图尼所言,对于农民来说,他们是不配拥有奢侈的感情的,孩子的死对他们来说,也就是损坏了个犁的程度。
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只有布格连和男孩两个人。
“大夫,我是不是快死了?天国的门对我敞开了。”男孩开口依旧很平静。
布格连坐在那里,没有回答。
“就像大树掉落片叶子那样。”男孩见医师不做声,就自顾自又说了句。
“大夫你以前对我说过,医学院需要可供解剖的尸体......”
下面男孩这话,让布格连瞪大了眼睛,然后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的男孩。
他没有想到,自己无心之言,居然成了这个濒死男孩最终的愿望。
“我死后,灵魂会去上帝那里,尸体就给大夫吧,你可以好好解剖,看看我的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布格连想说什么,但猛然觉得自己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视线也模糊起来,他抬起手来,花了很大力气,抚摩了下男孩的额头。
“希望将来有一天,大夫您能够消灭这种病。还有,到时候大夫你解剖我的尸体时,不要害怕哦,我是你的朋友,对不对?”
“是,是啊......”
当布格连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房间,走到院子里时,恰好遇见了男孩的母亲,她刚劳作归来。
布格连就对她说了男孩将来遗体的事。
“十个里弗尔可以吗?”当布格连报出购买遗体用于医用解剖的价钱时,母亲用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住他。
布格连知道,这难以置信的眼神,并不是痛心于自己孩子遗体会被解剖,而是惊讶于一个死去孩子的尸体,还能卖出如此的高价。
看到这眼神,布格连的心就像是被刀在碎割般。
但他没有理由,怪责这个母亲分毫。
夕阳西下,风吹动着布格连的金色头发,他慢吞吞地走下山坡,沿途的社员向他打招呼,他就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走到山下,布格连皱着眉,觉得空荡荡的田野刮来的风有些冷,他裹紧了外套,摸出了口袋里的烟斗,跺着脚抽了会儿,看着那血色般的夕阳,不由得入了神,当烟草的燃烧慢慢熄灭后,他咳嗽两下,才慢吞吞地向圣德约镇步走而去。
结果晚上的高丹家宅,没人给布格连做晚餐了。
菲利克斯的妹妹艾蕾受到惊吓,倒在了床上。
“求你,代父亲写封信去鲁昂城里,给哥哥。”戴着白色女帽的艾蕾,用虚弱的声音请求医学生说。
当布格连关切地询问要写什么内容时,艾蕾想了想,“就说,那只布列塔尼的林鸱,出现在圣德约的家门口。”
次日清晨,布格连胳肢窝就夹着信,立在镇广场的出口,当镇子里的邮政马车悬着个黄乎乎的灯笼,出现在薄雾中时,布格连上前,将信交给了车夫,说送往鲁昂城奥拉托利教会学校,是给菲利克斯.高丹的,至急!
那车夫连连说好的。
当马车离去后,布格连这才看到,广场团团薄雾,寂寥的那头,艾蕾所仇视的那黑发男子弗朗索瓦.德.夏多布里昂,像个鬼魂灵般站在所小旅馆的灯下,单手插入外衣下,瑟瑟发抖,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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