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翎的爸爸,我是高翎的妈妈。
如果人生来注定无法落叶归根,那就让他随遇而安。
儿时,我跟随父亲从贵州来邕,我基本把自己定位为第二代邕州人了,但在本地人的眼里,我还是那么的不合群。
我那和父亲一般的贵州口音,那如出一辙的饮食习惯,那对于故土的辽远的无意识思念,都让我这个外地女孩踯躅,困惑。
知道我遇见了他,高翎的父亲。
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他父母在五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丧生。
那个年代,家里有车的不多,作为最早下海的一批人,高翎的爷爷奶奶较容易地赚得了第一桶金。
狂欢,高翎年仅16岁的父亲同样沉浸在那种巨大的喜悦和疯癫中。
当那些叫人民币的东西铺满高翎父亲那20平米的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狂热。
于是,他的爷爷奶奶开着新买的大众车,一路搜刮、挥霍,准备着衣锦还乡,大展头脚。
幸好,爷爷奶奶们做了一件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在当时的邕州郊区买下了一块地,这是高翎爸爸日后的福分。
当时,爷爷趾高气昂地现在那块地上,对着皇天后土,对着自己的女人和儿子起誓。
“这里就是我们得根据地,以后我要在这里开一家公司,建几栋别墅,把亲戚们都接过来住,你们看!邕江多美,以后我们就要从这里逆流而上,向中心一步步扩张。”
那时候的爷爷,像一个霸气的王者。
王者在回家的途中,多喝了几杯酒,大众汽车像疲惫了一般,在夜晚星耀时分堕落于红土间。
车内红色和黑色弥漫,夜的可怖让人们分辨不出那些烟雾的影子,等到第二天发现时,爷爷奶奶,已魂归故里,永远地沉眠。
高翎的父亲是个幸运儿,但又是一个悲情的零余者。
他那天太兴奋了,以至于早早就在自己的大伯家睡着,幸免于此一劫。
但悲哀的事,死去的人已抛却烦恼。活着的人定要感受创痛。
认识他父亲的时候,我正好大专毕业。
我是学师范的,小学教育,但我自卑,又无助。
缘因我的继母。
“你个贵州小婊子,你再瞪我一眼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本能上的了本科的我,被继母的枕边风吹到了地区师范校。但我不后悔,甚至是幸运,当然,也有插曲,但一切都是必然。
在地区师范我遇到了高翎的爸爸,一个平时话不多,极其低调的人。
那时候,我觉得我找到了知音。
他能一天不说话,就那样听着我絮叨,他也能一天不吃饭,就为了省钱给我买一瓶洋汽水。
我们从同学到朋友,从朋友到恋人,我那颗脆弱的心,终于安定。
“这辈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也理解你。”
“放心,我会娶你的。”
我把环在他肩膀上的手,拉的更紧了。
一年后,高翎降生。
因其脚先出来,差点没把我弄个半死,于是被老家人所诟病。
“这孩子克家人,听说他爸爸就是倒着生下来的,你看,爷爷奶奶都死了,太惨了,这家迟早要遭殃的。”
“哎可怜,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救,听说在山里有一朵寤生花,能化比劫数。”
“你别瞎想,我们家老人都是山里人没文化。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是。”
我忍着下体的疼痛,笑着安慰他父亲。
我们的生活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工薪阶层,循规蹈矩,早出早归,绝无特色。
但迎面而来的一个难题,却让我们局促不安,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住在郊区自建房的我们,开始担忧、急躁、无奈。
“高翎妈妈,您也是做教师这一行的,您知道,高翎的成绩在整个初二都是名列前茅,但是附近的高中实力太一般了,我觉得高翎是个苗子,如果他能够到市里读书,那将会有不一样的天地。”
我和他爸爸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
是啊,孩子学习出色,但仅仅是在镇里的学校,孩子要想更上一层楼,摆脱我和他父亲的命运,那就必须帮他一把。
“老公,翎翎,要不算了吧,我们在市里也没认识人。”
“你放心,这个事交给我。”
现在想想,那时候做的决定是对的。
他爸爸东凑西借,终于在市区买了一套学区房,虽然只有40平米,但已经承载了我们全家的希望。
“你看,老婆,远处那座山,紫气环绕,云蔼低慕,说不定那花就在那里,我们的好运就要来了!”
虽然有点伤感,这个小房子耗尽了我们十几年的积蓄欠下了几万块钱的债务,但他就是我的光,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时来运转。
当时宁愿借钱也不愿意卖掉的那快郊区镇里的地皮,突然被划归用于新区建设。
“老天有眼!爸爸妈妈,你们看到了吗!”
在翎翎刚上高二的那一年,我们如愿拿到了一千一百万的补偿款。
我慢慢地感受到了那句“钱生钱,有钱的人大部分会越来越有钱”,我们俩看准了邕州的房产市场,在市中心、新区两地买了六套房子和四个门市。作为保守主义的我,坚持留住500万做保守理财。
我对他爸说,就算金融危机来了,就算你做生意失败了,这500万和那些利息,一定会成为我们未来东山再起的资本。
是我想多了。
在未来的几年里,邕州的房价和生意市场水涨船高,我们的投资全部得到了回报。
“感谢观山的小宅,让我们感受到了寤生花的光芒”。
有些事,你不信不行。
儿子顺利被澳洲的大学录取,我们在他研究生毕业的那年,把这里的一切清空重铸,只留下了那套市中心的江景房和那个20平米的“福宅”,也算是对于家乡的念想。
实际上我们早就对钱麻木了。
看着曾经那些50万买来的房子飙升六倍,那两个门市二层楼卖出了天价,生意撤出拿到了十几个点的补偿,我们的内心再无波澜,只想找个安逸的地方养老。
人总要有追求,要么就不好,要么就要更好。
于是,我们举家搬至深圳。
在这个烟火气不足、城市化进程极强的地方,我们有点水土不服,但为了以后给回国的儿子创造一个好的环境和未来,我们只能咬咬牙顶住。
我时常做一个梦。
我并不擅长做梦。
看着白色的月光,我清澈的眼睛开始闪烁。
“阿爸,妈妈去哪里了,我要妈妈。”
“你妈妈死了!”
我哭着揉眼睛,眼睛里进了沙子。疼,同时流着累。
“别看找我,你个小杂种,生你的时候脚先出来,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没有,妈,我没有,你把我塞回去,再生一次,我保证投先出来,我保证!”
山里的云雾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紧,像绷住的弦。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闪烁的灯点熹微,从白到黄,从黄到灰,从灰到苍白。
我知道,我来了,那升天的感觉,是我年前的这个男人给我的,之后,我又看不清灯的颜色,这次是我儿子让我如此这般,我并不恨我的两个男人,我崇拜他们,但我好奇,他们是否也崇拜我。
“怎么了阿文,又做梦了?”
“我没事,天气太热了,我想我的老家了。那里凉爽的很。”
“我们两个都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你倒好,还想回去过苦日子啊?”
“没有,不是那个意思,有时候,故乡只是个代号,你想的时候只是想它本身,并不是怀念那里的人和事。”
“有道理。”
他眨了眨眼睛,继续睡下。
“儿子,明年你就毕业了,到时候直接回深圳吧。”
“妈,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到时候,您二老就知道了。”
“你不会想留在澳洲吧,其实我们是想让你回国的,也好有个照应哎,也行吧,喜欢哪里的房子,妈给你买一套,是墨尔本啊,还是悉尼?”
“妈,我想回邕州。”
爸爸和妈妈四目相对,然后把那种及其不解的目光一齐转向我。
“儿子,想家了我们就回去看看,那里也有房子,但是你要是回去发展,可能有点屈才了,你是不是没听懂你妈妈的意思,是这样的,你的能力我们都清楚,你不用担心我们在这里过得辛苦,深圳我们有两套房,你结婚后如果不想跟我们住,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爸,妈,邕州,有我喜欢的人在那里,她等了我九年了,我们约好,明年我毕业后就回去找她,这个事情我不想瞒您二位,明年就是第十年,铁树也开花了。”
妈妈放下了筷子,几秒种后,笑着看着爸爸,爸爸也笑了,他们好像并没有生气,也不存在有什么劝慰。
“儿子,我们相信你,同时也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一个女孩愿意等你十年,不管是怎么样,这份爱都值得,非常值得你珍惜一辈子,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你要珍惜她!”
“翎翎啊,我和你爸爸在这里挺好的,你放心,如果你们以后有打算到深圳来定居,我们随时欢迎,不过我要纠正你一下,儿子,铁树可不是十年开花哦,在南国,它可能每年都开花,你在澳洲久了,记得,这才是你的家啊。”
是啊,我的脚下,才是我的家啊,我不回来,我要到哪里去呢?
接下来爸妈没有再提起这个事,我隐隐觉得他们可能有点顾忌,心情也有点压抑。
“翎翎,你睡了吗?出来一下。”
爸妈在客厅端坐着,小咪咪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点不安,我知道,把他们两个独自仍在深圳,是我的不孝,所以我没什么话说,就算他们认定我是个见色忘义的儿子,我也认了。
“儿子,拿好这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
“妈,这是?”
“这里有两百万,你回邕州的话,给那个我们没见过的女孩,买一辆车,再买一套房,或者买什么都行,只要你们喜欢的都可以。”
“妈,爸,你们这不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吧?”
“哈哈,这傻孩子,我们从小看你长大,从小学到博士,你所做的决定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相信你,会选择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我当时和你爸爸,和你们非常像,我知道爱情来临的那种感受,我和你爸爸,祝福你,真的。”
当我再次踏上邕州这片土地时,五味杂陈的感觉像四面八方的风一样袭来。
这并不是衣锦还乡的错觉,而是为爱回归的滋味。
“吱,嘎。。。”
我推开了我高中曾经住过的爸妈口中的“福宅”,他们嘱咐我,回到邕州,一定要去老房子看看,打扫干净,再去阳台朝远方望一望。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夕阳打着哈欠,准备下班的它更显懒散。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站在狭小的阳台上,漫无目的地看向远方。
远方慢慢地出现了一座山,烟笼青山白玉起,一朵花一样的云朵,正扣在那座青山之顶。
我随手拍下照片,发到了家人群里。
“妈、爸,好美啊,老房子还有这样的风景!”
“寤生花开了。”
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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