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当晚,阮知微熬夜理了一遍依娑的成长线,而沈宴就在一旁一边办公一边陪她。
前天她砸碎玻璃那晚之后,沈宴便住在阮知微家了,说是怕她再吓到,阮知微也确实对那晚上看到的图片和言论心有余悸,答应了沈宴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她不舍得让沈宴再坐着睡一整晚,刚好她的家里有两室一厅,阮知微收拾好了另一间卧室让沈宴入住,而沈宴,通常会等到她睡着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
这天晚上,阮知微在书桌上开着台灯,梳理依娑的成长线,熬夜到凌晨三点才把成长线理完,理完之后,阮知微明显能感觉到,她对依娑的感情和认知都有了全新的理解。
她看着纸上的成长线,自言自语道“所以,权势带来的安全感要比爱情带来的安全感更大是吗?”
阮知微一直不算非常有野心的人,对于权势的理解确实没那么到位。
沈宴也在一旁办公,他侧头看了一眼她纸上的字,淡淡道“也不全是。权势带来的安全感是自己给的,爱情的安全感是别人给的,本质上,是依娑不够相信别人,她只信自己,也更爱自己。”
阮知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她在纸上继续勾勾画画地记着沈宴说的话。
而沈宴,则看着台灯下她清秀的侧脸,沈宴在心里补充,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依娑这样的人还是少数。
就像是他,他尝过了权势的滋味,却还是只想要爱情,因为,与爱自己相比,他更爱她。
理完成长线之后,阮知微拍戏顺利了很多,她不再被频频ng了,但这些天,她还是高度紧张,在房车上都不睡觉了,时刻拿着剧本准备,因为她即将演到《婆娑王朝》最关键的一场戏——
依娑亲手杀了霍少淮的那一段。
这一段是《婆娑王朝》的处,也是全剧最关键的剧情。
沈宴那天下午特意推掉了所有相关的工作,就为了去剧组观看她的这场戏,她任何重要的时刻,沈宴都想见证。
于是,下午3点的时候,这段开拍,剧组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片场里——依娑和霍少淮身上。依娑的扮演者是阮知微,而演霍少淮的演员是个拿过影帝的实力演员。
依娑此刻穿着摄政王服,一身黑金色衬得她眉目清秀中带着英气,她邀请霍少淮在湖畔饮酒。
柳枝依依,湖水碧绿,天空蔚蓝如洗,而霍少淮,穿着月牙白的锦袍姗姗来迟。
霍少淮喜白衣,白衣衬得他丰姿秀逸,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依娑偏偏喜黑,他们两个,一黑一白,或许这样截然相反的喜好已经暗示了他们的结局。
依娑见霍少淮来了,笑着请他坐下,她拿出一壶酒,给他满上“西洲的梨花酿到了,这是世上少见的美酒,饮一杯?”
阮知微演戏的时候,沈宴就在下面专注地看着,在他眼里,阮知微演依娑其实演得一直不错,她幼狼般倔强的感觉都表现得很到位,是和平日里纤弱温柔的阮知微完全不同的依娑。
但今天的依娑尤其演得好,她此刻的眉目间隐隐藏着野心。
不舍和伤感偶尔在眸间展现又很快被野心取代,能看出来依娑的挣扎,以及,她最后的屈服。
依娑最终还是决定杀了他。
霍少淮看了依娑一眼,没说什么,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梨花酿,向她举杯“敬你。”
在即将饮酒之前,霍少淮忽地抬头看向她,他声音温和“阿娑,等北疆战事平定之后,我们去西洲如何?去喝一碗真正的梨花酿,听说西洲的梨花很美,我想与阿娑一起看,在满天梨花下,共饮梨花酿。”
依娑停顿了三秒才回答“好。”
她握着酒杯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而下一秒,霍少淮举起酒杯,将酒杯的酒水一饮而尽。
依娑抬眼看向他,许久没再说话。
静默了许久之后,依娑还是朝霍少淮扬了扬唇,她露出了个笑来,那笑容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是悲伤,是不舍,是告别,还带着夙愿终于达成的释然……
她闭上眼,也举起酒杯,将酒全数喝尽,她轻声道“此生遇你,是我之幸。”
酒杯抬起的瞬间,有一滴泪掉进了酒杯里,无人看见。
“不,是我之幸。”霍少淮弯唇笑了,只是他虽是笑着,他的嘴角却流下了一行黑色的血。
——是的,依娑在酒杯里下了毒。霍少淮那杯有毒,而她这杯无毒。
依娑看着他唇角的黑血,声音愈发轻起来“少淮,你还有什么愿望未了吗?”
霍少淮的瞳孔逐渐涣散“阿娑,我现在想看你披发的样子。”
“好。”
依娑将发簪干脆利落地拔出,飘拂着的嫩柳下,她的长发随风飘扬,三千青丝尽显女子秀气,英气尽散,她容貌姣好,美得夺人心魄。
就像是霍少淮第一次知道她是女子那天一般。
等依娑再看向对面时,霍少淮已经趴下了,他似乎只是喝醉睡着了一样。
但依娑知道,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微风将她的长发吹起,也吹干了她脸上的泪,依娑将余酒倒满酒杯,低声喃喃“少淮,我会带着你的骨灰去西洲看梨花的。这锦绣江山,以后由我替你守了。我们,来世再见。”
下一世,由我救你吧,还我今世欠你的债。
而这一世,我们之间,只能到此为止了。
湖畔边的倒影映着翠绿杨柳下的依娑,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就像是以后的数年一样,无边风月、无上尊贵都是她的,只是再没有和她共饮梨花酿的那个人了。
孤独终老,却拥有一世繁华,这将是她的余生。
“好,过了。”张文导演对这场戏很满意,一次过。
这么重要的戏,一次就能过,这是对阮知微最近努力的肯定,制片人和其他演员都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制片人眼眶里还泛着泪花,大家都沉浸在这场戏之中。
沈宴被戏中的情绪感染,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但他知道,阮知微要比他更难受。
她还没从戏里走出来,任周围人鼓着掌,她还是怔怔地坐在那里,眼角带着一滴清泪。
沈宴起身,走上前,把阮知微拉起来“微微,可以收工了。”
阮知微这才仿佛大梦初醒一样,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站起身,和演霍少淮的演员礼貌地握手之后,便跟着沈宴一起收工离开。
而在房车的一路上,阮知微都沉默着,神情有些恍惚,每次演完这种关键剧情都会这样,沈宴能理解,他只能陪在阮知微身边,等她自己走出来。
阮知微的眼角又在不知不觉间沁出泪水了,她在心里和依娑对话,值得吗?在这金玉砌成的宫殿里,你会不会也会有寂寞的那一天?
依娑就像是她在演戏时强行分裂出的一个人格,戏已经演完了,现在,她是阮知微,不是依娑,但她的心脏处还带着依娑的那种疼痛感。
依娑分明也是爱霍少淮的,在那个街道边她混在脏兮兮的乞丐中,那个清曜的少年将她带离地狱,她刚开始如此警惕小心,而霍少淮始终耐心如一。
他教她写字作诗,教她习武打猎,在她受伤的时候给她上药,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可她却亲手杀了他。
真的不是她太过贪婪、不知满足吗?
而依娑,没给阮知微任何答案。
……
回家之后,两个人各自休息,直到凌晨两点,沈宴办完公之后将电脑关机时,还能听到隔壁窸窸窣窣的翻身声,这么晚还没睡,很明显,阮知微失眠了。
沈宴顿了下,还是选择敲开隔壁卧室的门。
阮知微很快给他开门,月光下,阮知微只穿了条吊带裙,肌肤覆了层雪般,蝴蝶骨漂亮纤细,仿佛一捏就会断掉。
“睡不着?”沈宴问。
阮知微点了点头,她轻垂了眸子“进来陪我聊聊吧。”
“恩。”
阮知微转身先上了床,她坐在床上,拱起双腿,她用双臂半环住膝盖,是一个有些无助的姿势“你看了下午那场戏吧,我还是有点走不出来。”
沈宴也在她身旁坐下,他把被子轻薄地盖在她的身上,免得她着凉“看了。”
其实沈宴对这段剧情也有自己的理解,他前些天看完了《婆娑王朝》全部的小说,对霍少淮这个人物印象深刻,只是他本不太想说,那是他自己对于人物的理解,他不想干扰阮知微。
但是现在阮知微这个样子,或许说出来才是对的。
安静了瞬,沈宴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依娑可以那么轻易地杀死霍少淮?”
“什么?”阮知微抬眸看他。
“霍少淮来之前就知道酒里有毒,但还他还是选择喝下。”沈宴的语气没有任何停顿“霍少淮年少成名,所有人都对他予以厚望,要他登上高位,要他谋权篡位,他身上寄托着全族的希望,不得不按着这条路往前走,但其实,霍少淮心里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和心爱的女人隐居在乡村野外,洒脱一生而已。”
“后来他爱上了依娑,他离这个愿望就更远了。他知道你的野心和执念,也放纵你肃清他的势力,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全族都寄期待于他,所以他不能在你之下,那会被全族辱骂,他代表的从来不是他自己,是霍家,而霍家不可能让依娑称帝。最后,霍少淮也是自愿喝下你的毒酒,因为霍少淮知道,如果他不死,他就永远是你的隐患,依娑不会放心他的存在,他用这样的死,将江山拱手相让,也让他爱的女人安心。”
阮知微听得眼眶发酸,霍少淮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从容赴死,只为了心爱的女人达成愿望。
霍少淮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那不如就成全依娑的愿望吧。
阮知微在这时刻,突然回忆起来,在戏里面,依娑和霍少淮初遇的那天,倔强的少女警惕地看着白衣少年,她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问“跟你回去,我有饭吃吗?”
彼时白衣少年被她逗笑,笑意间风华绝代“别说饭,天下都可以给你。”
初遇时一句不经意的话,却一语成谶。
霍少淮真的给了她天下。
阮知微的眼泪不知道何时又夺眶而出,沈宴用指腹轻柔地抹去她的眼泪,不知道是在和依娑说,还是在和阮知微说“霍少淮给了你他的天下,所以你要守护好它,替他去西洲喝梨花酿,替他在漫天梨花下饮酒。”
阮知微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好。依娑会的。”
等阮知微情绪完全平复之后,她也终于从剧情中走了出来。
她清醒以后,回想起刚才沈宴说的那些话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沈宴会这么了解霍少淮?
“你为什么……”
沈宴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一个平时连古言都看不下去的人,却把《婆娑王朝》小说全都看完了,还对人物角色有了这么深刻的理解。
他指腹上还留着阮知微眼泪的温度,他声音低低的“因为我和霍少淮的想法是一样的。”
所以他比谁都理解霍少淮。
曾经沈宴因为事业而忽视阮知微,而分手之后他才明白,这世间一切都不及阮知微。
世人总是喜欢把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君王称作昏君,殊不知对一些人来说,江山本就不及美人,做昏君也心甘情愿。
就像是如果有一天,阮知微想对他动手却又不忍心下手时,沈宴一定会亲手握住她的手,用她的刀狠狠刺进自己的心脏,帮她杀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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