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1 / 1)

一朵杏花扑簌簌落在窗台,又被春风轻轻吹开。春日的清晨总是伴随着袅袅薄烟,天边云霞尽是浅浅粉色,安谧又寂静。

树下的房屋里,几道人影悠悠一晃。

秦萝趴在桌前,细细端详眼前铺开的地图,指着北边一处角落:“幽——州。”

她说罢仰头,看向端坐于身边的娘亲:“所以,我们明天会去这个地方吗?”

“我和你爹受了金凌城城主的邀约,打算去看看他们十年一度的请神节。”

江逢月笑笑:“至于你想不想去瞧上一瞧,就全看自己的心思了。”

秦萝两眼放光,毫不犹豫点头:“想去想去!”

方才爹爹娘亲和她说起幽州,识海里的伏伏趁机简单科普了一下。

幽州妖魔横行,颇有点无法无天的意思,杀戮争夺随处可见,一切全靠修为高低说话。

和其他八州一样,幽州同样被划分成好几座城池,比如鬼修汇聚、阴气逼人的鬼都,以及魔气浓郁、被无数邪魔鬼怪割据称王的芜城。除此之外,孤阁、送仙楼等等势力也十分厉害,有的甚至能与一座城抗衡。

至于金凌,因为有个化神期的城主作为镇城之宝,是其中最安逸也最富足的一座,没人胆敢招惹。用伏伏的话来说,就是“出泥巴而不染”——

唔,后面一句话秦萝想不起来。

“虽说比起幽州里的其它几处城池,金凌的确安全不少,但毕竟是妖魅横生之地,万万不可大意。”

秦萝的答复在意料之中,江逢月摸摸女儿脑袋,沉声继续道:“你若是决意要去,必须随身携带护身符。”

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手串。手串以一种莹白的珠子缀连而成,简约小巧,看上去并不起眼,甚至感知不到丝毫灵力。

“这是凝聚了我和你爹灵力的法器,能为你挡下一次致命伤害,并在那一瞬间启动传送阵,把我们带到你身边。”

女修少有地敛去了笑意,轻轻握住秦萝手腕,亲自为她戴上手串:“之所以做得稀松平常,是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幽州小偷小摸和强抢民财的家伙不少,虽说法器不会被夺走,但这样一来,总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罢默念法诀,为手串设下三重禁制,确保不会从秦萝手上离开。

“不错,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一旁的秦止终于得了机会插话:“一直在苍梧这么多年,很有意思的那地方你会觉得。”

秦萝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

伏魔录:……

救命啊,别说秦萝那小孩儿,就秦大剑圣这倒装,它听了都要在脑子里拐个弯,还能行吗这人讲话?

等等,是不是也开始倒装了它刚刚?

怎么还能传染啊这玩意儿!

金凌城的请神祭典历史已久,究其源头,或许能追溯到数千年前。

无论最初的用意究竟是什么,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请神节逐渐成为了求愿祈福、万家团聚的节日。听说届时城中处处灯火,男女老少都会在树梢枝头挂上自己的祈愿,热闹非常。

伏魔录在识海里打了个哈欠。

它曾跟着主人深入鬼都、称霸芜城,在整个幽州,名号无人不晓。只可惜时过境迁,如今主人不知身在何方,就连他们的故事,恐怕也被尽数遗忘了。

金凌是整个幽州最为祥和安定的城池,更何况此番秦萝前去,身边还跟着秦止与江逢月,理应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夫妻俩杂事繁多,与秦萝商议好相关事宜便告别离去。小朋友也没闲着,目送二人背影渐渐消失,噔噔噔跑到了一旁的卧房里头。

卧房安安静静,角落里摆着个房屋形状的小窝,一只小白狐狸卧在中央,闻声抬起双眸。

“狐狸哥哥你听见了吗?我要去幽州啦!”

她从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幽州,唯独自己从没真正看过一眼。小孩都拥有天生的好奇心,秦萝也不例外,遇上这天大的好事,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幽州一定很有意思,听说城里全是魔和妖——”

她说着一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蹲下来与小狐狸对视:“你是妖,不会也是从幽州来的吧?”

他一直神神秘秘的,话也不多,变成狐狸的形态以后,几乎没怎么出过声。

到目前为止,秦萝只知道他非常厉害、猎杀过赤练龙,除此之外,关于姓甚名谁、来自哪里、究竟为什么没有妖丹的问题一概不知。

九州辽阔,妖魔分散在各个角落,只不过于金凌城比较集中。

秦萝只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得到肯定的答复,没想到片刻之后,居然听见识海里的一道少年音:“去幽州时,带上我。”

女孩倏地睁大眼睛:“所以你真是从幽州来的!”

白也没应声,垂眸看了眼自己雪白的爪子。

脆弱、单薄、不堪一击。

按照计划,他本应在赤练被杀之后立即离开苍梧,赶往幽州复命,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不得不继续留在此地。

秦萝每天都会为他的识海渡入灵气,伤口虽在渐渐愈合,却仍不足以支撑他回到孤阁。

除却融化妖丹,孤阁中人亦会被植入连心蛊,与正厅里的烛灯紧紧相接。人死灯灭,如今他的灯还亮着,人却久久没有现身复命,已是违背了规矩。

回去定会遭到一番严苛刑罚,被打个半死不活,倘若继续留在这里……

白狐眸色微深。

连心蛊毒有追踪之效,过不了多久,孤阁就会找到这里,想方设法将他带回。

他不想给她添麻烦,更何况——

更何况自从得知他重创过赤练,秦萝便表现得满眼崇拜,以为他是个降妖伏魔的大英雄,殊不知他非但不是什么“英雄”,甚至连完整的人都算不上。

孤阁每年接受的委托千千万万,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只要有钱统统能办。白也身为其中一把刀,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和妖魔的鲜血,早就算不得干净。

有生以来头一遭,他稀里糊涂地想,既然注定了要分离,不如留下一个美好的假象。

无论如何,沉默寡言、驱逐恶龙的白狐狸总要好过双手猩红的刽子手。

“真的真的?那你是不是终于可以回家,然后带我们逛遍幽州,不对,金凌城!”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绪,伸手将小狐狸抱在怀中:“你在幽州是做什么的?侠客?散修?卖龙肉干?”

……想不出来。

她虽然可以悄悄看上一眼天道给出的信息,但狐狸哥哥瞒得这么紧,一定是有不想让她知道的理由。

这样一来,要是随随便便去探查他的身份,总有种做贼一样的、对他很不尊重的感觉,仿佛强行撕开了别人拼命藏起来的秘密,叫她过意不去。

等他心甘情愿把一切告诉她的时候,自己再试着瞧上一眼吧。

“没问题哦!”

秦萝眯眼笑笑,把小狐狸高高举起,拇指捏了捏毛茸茸的脸蛋:“我们一起去幽州吧。”

因是参加金凌城十年一度的大事,第二日启程前往幽州时,苍梧仙宗动用了飞舟。

除秦止江逢月以外,亦有其余几位长老得了邀约,纷纷带着自己的小弟子出游。

楚明筝突破金丹,既要多加静养凝神固元,又需留在清净之地祛除余毒,此番无法与众人同去。

江星燃因娘亲生宴回了江家,今日飞舟之上,秦萝熟识的便只剩下陆望和谢寻非。

还有被她始终抱在怀里的小狐狸。

飞舟行于云海之间,有如鲲鹏振翅、气势磅礴。幽州比之前的新月秘境更远,众人自正午出发,抵达之际,已是傍晚时分。

秦萝趴在窗前,眼看四周云蒸雾绕,逐渐浮现起一座城池的影子,不由低低“哇”了一声。

“看右边,隔着几座山、到处黑漆漆的地方叫做‘鬼都’。”

伏魔录尽职尽责做起导游:“鬼都一半是鬼修,一半是执念深重、久久逗留于世间的魂魄,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要做噩梦。”

秦萝顺着它的话遥遥望去,果然见到另一处黑烟缭绕的城池,比起金凌,像是刚刚拍完一部恐怖片。

那地方时时刻刻散发着邪气,她总觉得不舒服,匆匆移开目光。

“鬼城阴气太浓,若是修为太低,进去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伏魔录笑笑,忽地扬了声线:“你再瞧,北边那座最高的楼阁便是孤阁。”

秦萝听它的话乖乖抬头,用目光掠过市井高楼,见到那座高耸入云的建筑,不由把眼睛睁得更大。

傍晚的金凌城光火如星、繁灯如昼,星星点点的灯火汇聚成一片连绵汪洋。

而孤阁屹立于最北边的位置,身后满是逶迤群山,仿佛把一块光鲜亮丽的锦缎狠狠截断,染成墨一样的黑。

最重要的是,它真的好高好高,好像能把天空刺穿。

秦萝试图从脑海里搜寻与它相关的记忆,却发觉一无所获,只能在识海里低低出声:“孤阁?”

“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全是些给钱什么都能干的疯子,从不讲什么良心和道理。”

伏魔录冷冷一笑:“你万万不可靠近那鬼地方,当心遇到危险。”

女孩听得浑身一震,把小狐狸抱得更紧。

飞舟很快沉沉落地,小弟子们对面见城主不感兴趣,一心只想着能四下看上一看。长老们自然明白这一点,决意让孩子们先行转转。

其他长老门下的徒弟全是十七往上,无论少年还是青年,独自闲逛都不会生出太大问题。

谢寻非拜在另一名脾性出名古怪的长老门下,自有师兄师姐照应,轮到秦萝和陆望这边,由于师门人丁稀少,就不得不找人带队了。

白也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云衡举起右手,一步步朝这边靠近。

眼不见为净,小狐狸索性闭上眼睛。

“待会儿长老们面见城主,我们亥时去城主府集合。”

云衡淡声开口,人模人样:“在那之前,我负责照看你们。”

“嗯嗯!”

秦萝很给面子地点头:“师兄,我们先去哪里玩?”

“我看看——”

上回他被狐狸一爪踢开,可谓丢尽了脸面。云衡轻咳一声,试图挽回些许自己在秦萝心中的形象,眸光沉沉一转:“嗯?这是什么?”

他语气微诧,连带着秦萝也生出好奇,寻声看去,原来是张贴在墙角的告示。

“画中仙……自画而出,栩栩如生……哈,有趣。”

云衡毕竟年岁更大,匆匆便将告示看完,末了眉梢微挑:“这上面说,金凌城里近日出了一件怪事。不少人翻阅话本的时候,插图里的人和妖魔鬼怪全都化作一缕青烟,从纸页里出来了。”

陆望愣了愣:“从、从纸页里出来?”

“不错。”

云衡抬眸,眼底显出几分玩味之色:“虽然被城中百姓称作‘画中仙’,但它们行的可不算是仙家之事。画中仙自书中显形,在街头巷尾、闹市之中肆虐横行,虽未伤及无辜,却也把金凌搅和得一团糟。”

他说罢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为了不影响几日后的请神节,城主正高价悬赏,请人解决这桩怪事。”

嗯,好,你又觉得你行了。

伏魔录在识海里懒洋洋翻了个身:“画中人成真,这种事儿听起来确实有趣。然而毕竟与你们毫不相干,加上毫无线索,没必要因此浪费时间。”

“下面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

秦萝踮起脚尖,努力识别上面的字迹:“白裙女仙夜半幽泣、群妖大闹早市、邪魔霍——”

伏魔录身形一僵。

邪魔霍……霍什么?

“邪魔霍诀魔气遮天,为非作歹。”

云衡双手环抱胸前,淡声解释:“这些是城中发生过的画中仙案例,旁侧是话本里的配图。”

伏魔录垂死病中惊坐起,在识海里腾地跳起来。

它主人曾经何等威风,被记录在话本中并不叫人意外,只是——

目光停在那张告示上,伏魔录硬了拳头。

就那眼睛瞪得像铜铃,身长起码十多尺,青面獠牙满脸横肉的大块头,居然敢觍着脸冒用它主人的名号?!

主人分明是九州闻名的美男子好不好!

不过……这玩意儿来历不明,说不定真和主人有一丢丢关系,能为它提供线索呢?

想不明白。

烦死了。

“秦萝!”

伏魔录奋力跳脚,无能狂怒:“查!大胆地查!把这群闹事的玩意儿查个底朝天,我全力支持!”

刚被说服打算不管这件事的秦萝:?

“我是说,”曾经的魔道第一法器深吸一口气,违心开口之际,能感觉到自己眼角一抽,“行侠仗义,天经地义。”

主人,对不起。说出这种话的不是伏魔录,它叫伏伏,是本包着花花绿绿蝴蝶外壳的书。

虽然云衡有意试上一试,不过伏魔录言之有理,他们一行人来自苍梧仙宗,对金凌城和画中仙都不了解,要想解决此事拿到酬金,只能慢慢搜集线索。

最容易找到线索的地方,自然在闹市里。

“呜哇——!”

秦萝仰起脑袋,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好大好漂亮!”

她之前去过沧州,那里虽然同样繁华,和这里却是不一样的漂亮。

沧州地大物博、处处皆是琼楼玉宇,随处可见富丽堂皇的金钱气息;比起前者,金凌城多了几分市井的生活之气,绚丽的灯火流光溢彩,丝竹之声绕梁不绝,人潮熙熙攘攘,抬头能见到高台上旋转的舞女。

尤其四面八方都可以见到长着兔耳猫尾巴的哥哥姐姐,甚至有的生了鱼鳞,在灯光下像宝石一样布灵布灵。

“金凌城里大多是妖和魔,人修反而罕见。”

云衡扶额:“秦萝你跑慢点!还有乱跑的时候不要拉着陆望!”

秦萝嘴上嗯嗯啊啊答应,脚下却是没停,拉着陆望的衣袖来到一处糖果铺,好奇眨了眨眼睛。

这家铺子前坐着个漂亮姐姐,店铺并不显眼,摆着的糖果却是晶晶亮亮闪着光,乍一看去仿佛五光十色的圆润宝石,被灯光一照,就溢开薄薄的光晕。

陆望仍然被她拽着袖子,藏在袖口中的手指轻轻蜷起来。

“姐、姐姐。”

男孩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剑柄:“这个,怎么卖?”

秦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她只是觉得好看,想停在这里多瞧一瞧,没想到陆望居然毫不犹豫买下一袋,抿着唇送到她手心里。

他拜入苍梧没多久,论小金库,一定没有她多。

糖果看起来硬邦邦,放进嘴里竟会软软化开,她吃的那颗是红色,甜滋滋的香气在嘴里扩散,满满全是西瓜的味道。

这分明不是多么重要的大事,腰间别着剑的男孩却把脊背绷得笔直:“怎、怎么样?”

他话音堪堪落下,双唇尚未闭合,嘴里就被塞进一颗圆圆的东西。

有甜味轰地散开。

“超——好吃!谢谢陆望!”

秦萝咧嘴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喜欢就好。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陆望又抿了抿唇,尝试掩盖嘴角一抹扬起的弧线:“我们继、继续逛吧。”

他说罢迈步上前,秦萝紧紧跟在身后,忽然心头一动,低头戳了戳小狐狸的侧脸。

自从筑基以后,秦萝学会传音入密,能偷偷和他讲话:“你想不想吃一颗?”

怀里的白团子晃晃耳朵,摇了摇头,听见头顶传来有些疑惑的声音:“你不喜欢吃糖吗?”

他并非不喜欢吃糖。

准确来说,白也从未品尝过糖果的味道。

他从很小便进入孤阁,能有白饭填饱肚子就不错,怎会接触这种华而不实的食物。

这种话他自不会说,而是微微眯了眼睛,听身边的小孩继续叽叽喳喳。

秦萝晃晃狐狸爪爪:“软软的,水果味道,一咬开就有甜味砰砰出来——真的不想要呀?”

……在孤阁里,像她这样的人,恐怕连十岁都活不到。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惹得白也自嘲一笑。如此这般的假设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秦萝与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久之后,他就会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耳朵又被人碰了碰。

一颗糖果在鼻尖转了个圈,小孩莹白的指尖圆圆滚滚。白也闻到浅浅的香,耳边则是噙了笑的低语:“你尝一尝嘛,很好吃的。”

坚硬的壁垒像是被羽毛破开了一道口子。

稀里糊涂地,小小的白狐狸张开嘴,含过那一颗圆球。

这是糖的味道。

真奇怪,甜味在嘴里呼呼啦啦溢开,他却莫名感到逐渐加深的涩,并不强烈,像是丝丝缕缕的线缠绕在心口上,叫人难受。

“我——”

白也在识海里回应她:“我会离开。”

“没关系呀!你的家在幽州,我知道你总会回家。”

秦萝揉了揉狐狸脑袋:“不过我可以随时来找你玩,你也能来苍梧仙宗。这颗糖味道不错吧?我还知道更多更多好吃的,像糖油果子,白玉糕,五鲜荟萃——还有小蛋糕!”

她越说越开心,脚步逐渐轻快:“以后我们历练的时候,你也能陪在我们身边啊。其实我爹我娘师兄师姐都很好的,等你回家养一养伤,再去和他们好好认识一下,你看云师兄那么喜欢你,你和他一定能成为朋友。”

怀里的狐狸没说话。

沧沧暮霭降下,自琳琅楼宇的缝隙之间,隐约浮现起一座高楼的影子。

沉稳,默然,如同一把笔直的剑。

白也想告诉她,其实那些都不会发生。

回到孤阁以后,他会继续一场又一场九死一生的任务,没有朋友,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不知自己究竟会何时死去,或许下一瞬息,又或许明天。

可他终究没开口说话,而是用舌尖上抵,试图寻找一些残存的、尚未融化的糖。

然后让那股甜香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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