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朱红雕栏的门框,框着坐在桌边的成青云与南行止。
成青云低下头,仔细回味南行止的话,又失落地叹气。或许这些年她常年没有母亲照顾,下意识里,也希望自己如平常女儿一样,有父亲疼爱,有母亲呵护。
这微不足道的心愿,在她五岁那年,在那个料峭严寒的冬天,已经再不能实现了。
瑞亲王王妃是难得对她好的人,从年纪上,也与她的母亲年龄相当,或许是天性,或许是期许,她总有将王妃当做母亲的错觉。
但她不过是个平凡的人,如今更是冒着欺君大罪的危险在朝为官,如何能常常陪伴王妃左右?
故而她将南行止的话当做一句体贴的安慰,并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用过饭,便上了马车去刑部。
刑部如今正缺人手,少了刑部侍郎钟子誉,主事和郎中以及刑部尚书的事情便变得繁重起来。原本刑部与大理寺的许多职责划分得并不明朗,南行止特意从大理寺调了人手过来帮忙。
刑部尚书倒是上书过皇帝,希望选出继任刑部侍郎的人选,可如今能担任刑部侍郎一任的人,放眼朝中,论品级论成就,竟找不出来。刑狱之事,关乎人命,莫大于天,不敢懈怠,故而宁可将其位空缺,也绝不再选一个如钟子誉那样的人了。
到了刑部,几个人被刑部尚书指挥得来来往往,车轱辘般不停的转动。
见到南行止到了,众人方才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向南行止见礼。
南行止让众人免礼,让刑部尚书前来汇报昨日对蒋府火灾现场的勘查情况。
刑部尚书将一块烧得发黑周身是黑末的铜块交给南行止。
南行止用手绢拖着,淡淡地看了一眼。成青云蹙了蹙眉,只隐约看见那烧黑的铜牌之上,模糊地镌刻着“蒋府”两个字。
“世子,这是在昨晚那具烧焦的尸体身边发现的。这铜牌当时被烧毁的狼藉杂物盖住了,并没有被及时发现。”
南行止说“这是蒋府的腰牌。”
“是,”刑部尚书点头,“这便可以确认这尸体的身份了,不是别人,正是蒋尚书的贴身侍从——朱吉!”
“朱吉?”成青云说道“蒋尚书不是说,朱吉称病回家养病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蒋府之中?”
刑部尚书看了她一眼,对她质问的态度有些不悦,但顾忌南行止在场,他依旧说道“此事,恐怕还得去问问蒋尚书。”
若朱吉的确是称病在家,那么朱吉突然出现在蒋府,又被人杀害之后纵火烧毁,此事另当别论。
但若是朱吉并没有生病,也没有回家养病,那么……蒋尚书或许是在说谎!
成青云看了看南行止,南行止与她无声对视一眼,随后对刑部尚书说道“此事不急,先暗中查看。”
刑部尚书立即点头,也明白此事不宜与蒋尚书相抗,毕竟蒋洵身后的势力也不简单。而一个小小的下人被烧死,根本就不足一提。
南行止将那块铜牌放回证物箱子之中,起身带着成青云往停尸房走。
“停尸房中可放了冰块?”南行止问道。
“不曾,”刑部尚书亦步亦趋地跟上,“如今冰块很是难得,库存的冰块,已经不够了。”
“这几日秋伏天,天气会很炎热,你自己注意些,别让尸体变坏。”南行止说道。
“是,”刑部尚书应声。
三人一同往下走,停尸房之中并不通风,天气炎热起来,底下通道变得闷热。成青云不由得蹙眉,这样闷热的环境,也不知道那尸体还能停放多久。恐怕得需要及时验尸完毕才好。
南行止让人从卫宅之中取来了她放验尸工具的匣子,她将匣子挂在肩上,在进入停尸房之前,停在门口。
刑部尚书已经准备好浸过黄莲水的面巾,分别给南行止与成青云。他也知道成青云验尸的习惯,并不会点苍术,所以便没准备。
成青云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尸臭气息令人作呕,就算有黄莲清苦的气息也阻挡不住。
刑部尚书屏着呼吸站在门口,本不想进去,却见南行止蒙上面巾,面不改色地进了停尸房,取过墙上的灯盏,为成青云照亮。
刑部尚书一声哀叹,又是惊讶又是无奈,只好跟了进去。
尸体被一张白布覆盖着,成青云放下匣子,慢慢地将白布掀开,露出那具僵硬漆黑的尸体。这具尸体扭曲蜷缩,似乎还能想象得出它被火烧时慢慢被烘干烤焦的过程。
南行止将灯盏放在尸体旁,成青云俯身,从匣子中拿出一块薄薄的银片,来之前,这银片已经用皂角水洗过。她谨慎缓慢地将银片放入尸体口中。
刑部尚书微微惊住,想要说话,却怕吸入尸臭气,便只能屏着呼吸,静默地看着。
闪烁的灯光静谧而微弱,只堪堪照亮这具尸体一隅,晦暗的停尸房光线昏暗,模糊的黑影峭楞嶙峋,犹如悄无声息地鬼魅。
一时死寂无声,躺在地上漆黑的尸体也变得狰狞恐惧起来,阴森诡异。
片刻之后,成青云才小心翼翼地取出尸体口中的银片,就着灯盏,明显看到银片边缘发黑。
这是仵作和捕快等都常用的验毒方法,若是没有银片,也可将糯米和米饭揉在一起,加上鸡蛋,揉成团,放入死者口中或者幽门之中,等待片刻之后,将米饭团取出,若是米饭团发臭,则说明死者中毒而死。
但米饭团验毒的方法并不太准确,故而成青云很少用。
刑部尚书见那银片发黑,惊讶又错愕,他凑近了仔细查看那银片,蒙着声音,说道“这朱吉是被人毒死的?当时下官检查他的口鼻时,并不曾发现他口鼻之中吸入烟尘和碳末。又让仵作检查了他全身的伤情,由于他皮肤已经烧得溃烂不堪,无法判定是否受过外伤,故而……”
成青云将银片放好,说道“若是无法从尸体表面判定死者是否受过伤,还可以验骨。”她戴上鹿皮手套,握住那又细又焦黑的尸体手臂,从上臂摸到手腕,说道“有经验的仵作,肯定能通过摸骨的方法查出死者骨骼的损伤,我想,刑部的仵作,没有这样验过吧?”
刑部尚书移开脸,目光闪烁,说道“这尸体已经烧得这样了……”
“所以仵作就不想碰了?”成青云声音不由得沉下去,“虽说验尸是脏活,而且世人大多将仵作看成贱役,但是验尸关乎刑狱和死者的性命,若是验尸不准,不精,不全,便会导致案情错判,错判案子,不但刑狱官的乌纱帽难保,也让死者白白蒙冤而死,更会让真凶逍遥法外。”她声音平淡,可如磐石一般冷硬,“尚书大人,刑部的仵作这样粗心,根本就不能胜任仵作一职,还是尽早换一个更专业的。”
刑部尚书眉头紧蹙,只暗恨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成青云安静下来,开始为尸体摸骨,其实对于这样的尸体,除了摸骨验骨之外,便是煮骨剥肉,将死者的骨头全部暴露出来,如此才能更好的检验骨头的情况。但是如今不能煮骨剥肉,只能用手触摸了。
她从头颅开始,轻轻地摸索而下,仿佛在为尸体做按摩一般,精准熟练的摸准每个骨骼的关节转折,摸索检查每块骨头是否完好,是否受损。
她一边摸,一边说道“头颅完好,没有破裂,没有坍塌,颅骨完整,初看未见受损。”
“咽喉喉骨、颈椎、枕骨、面骨完整,说明死者没有被人用力掐过或者扼过咽喉,即使掐过扼过,也不曾伤到骨头。”
她的声音如风,轻柔划过耳畔,不见丝毫起伏,仿佛在叙述着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
南行止看着她的背影,还有那双纤细的,在尸体之上游走的双手,眼眸深邃,沉如深渊,却极为平静,带着揣摩、探究、审慎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氤氲着兴味。那幽深的眼神,如霁月风光,消融冰雪。
刑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出,怔愣一瞬之后,机械地拿出纸笔,快速地将成青云所说的全部记录下来。他为官多年,判过无数的大案小案,这么些年,甚至周旋于各朝党之间,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却仿佛早已忘记当初初为秋官时那份赤热之心。
更难得让他羞愧的,是他断案多年,从来没有亲自验过尸体,更很少看仵作验尸。
世人将仵作当成贱役,就算是仵作自己,也不见得会将验尸一事当做案件的关键要事来做,可如今细细想来,这尸体之上的痕迹,也是断案不可或缺的线索。
他在成青云淡漠的语音之中,低头记录着,心头却百感交集,一时抬头看看南行止,一时抬头看看成青云,片刻之后,终究是无声一叹,将成青云所说的每一字,一字不落的记录好。
成青云的手渐渐顺着尸体往下,摸到肋骨,一根一根谨慎摸索查看,南行止见她快要碰到灯盏,只无声的将灯盏稍稍移开,并不曾打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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