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机上有半张丝绸,看起来格外华丽。
在老妪脚下,蜷缩着的一条细犬,懒懒的晒着阳光,丝毫没有注意到,院外有人靠近。
许奕走进小院:“老当家,别来无恙否?”
织机忽然停下,传来苍老的声音:“许墨侠,你终于来了,真让老身好等。”
苍老声音空洞刺耳,如同夜鸮在嘶鸣,又仿佛来自九幽阎罗,审判人世间的罪恶。
“是的,我来了,你不正是要我来么?”
许亦不想解释,而是从褡裢里面,拿出那块残缺的衣角,扔到老妪面前。
“不愧是许墨霞,果真没让老身失望,只可惜这一次,又让你逃过一劫,老身不甘心呐。”
衣角落到地上,惊动那条蜷缩的细犬,细犬都是站立起来,警惕的看着许奕,老妪也在这个时候,缓缓地转过身来,露出老当家的面容。
可是她的面容,却让人无比恐怖,只见她身姿矮小枯瘦,年逾古稀满头雪白,满脸都是可怕皱纹,如同扭曲的老树皮。
除此之外,她脸上还有七条狰狞刀伤,扭曲的布满整张面容,仿佛蜈蚣在攀爬。
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感情神采,却能直达人心深处,让人不寒而栗。
最关键是,老当家竟然是个女人。
而且看得出来,她并不是中原人士,也不是来自西域诸国,而是来自东方的新罗人。
也不难听出,她和许奕是老相识,只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友好。
许意对她的态度,似乎有颇多忌惮。
按常理来说,许奕连鱼龙帮都不怕,又怎会害怕老当家?
可但凡知道老当家的人,无不对她敬畏有加,就连五门七望和王公贵族,都对她颇有忌惮。
因为这位老当家,原本是武皇神功年间,新罗国进贡的婢女,本应该老死在宫中,却不知她得罪了谁,被人毁了她的面容,并在开元初年被谴放出宫。
可她却并未灭亡,而是凭借过人手段,在长安经营自己的实力,逐渐成为黑暗世界里,人人敬畏的老当家,宛若第二个武皇在世。
在长安的黑暗世界,她就是绝对的王者,没人敢忤逆她的命令,刘五郎最大的靠山,就是老当家在支持。
还有平康的优伎,也全都落入她的掌控。
因为她很清楚,要想在长安活下去,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所以那些优伎神女们,在服饰贵人的同时,还会打听他们的隐秘,然后汇报给老当家。
在长安,没人比老当家知道的秘密更多,就连许奕都要受制于她。
“老当家,你真是好算计,如今我已来了,请你放回白嫣。”
老当家说得每句话,都让许奕心中胆寒,甚至觉得阵阵后怕,如果他所料不错,在刘记车马行看到的那些尸体,都是老当家灭门之后,故意让他去看到的。
她的目的是,栽赃给许奕。
只可惜,老当家没有想到,许奕会策马飞奔过去,时间上出现误差,不良人未能及时赶到,才让他逃过一劫。
不过在老当家看来,如果许奕连这都摆不平,又如何跟她对抗许多年?所以她屠灭刘记车马行后,故意让人留下那块衣角,引许奕主动来找她。
如今许奕果真来了。
老当家露出狞笑,阴惨惨道:“开元十六年,你和苏染儿入长安,在街头孤苦无依重病垂死,是苏染儿来求老身,不惜卖给老身为奴,只求施舍汤药救你性命。”
“不过你许墨侠,倒也算有情有义,活过来后竟以死相逼,逼老身放免苏染儿,苏染儿也说你死她死,逼老身不得不答应,只让她做卖艺的倡家,不做那卖身的神女。”
“这十三年来,你为给苏染儿赎身,也算是尽了全力,还闯下许墨侠的名号,就连老身都对你颇为佩服。”
“可你错就错在,实在太过仁义,得罪了太多仇家,试问老身这里的那些半死之人,哪个跟你没有死仇?哪个不想杀你而后快?”
“你损了老身的利益,总归还是要赔偿的,只是你闭门不见,老身也没有办法,只好用点手段,请你亲自来见老身。”
“只是老身没想到,本以为你会为苏染儿求情,求老身放免她自由,从此成为清白之身,竟不料是为了白嫣,你就不怕她伤心么?”
老当家抚摸细犬的毛发,缓缓的述说着事实,将她和许奕的恩怨,全部都微微道来。
就像她说得那样,当年为救许奕,苏染儿走投无路,自愿卖身给老当家,成了莲香阁的苏倡家。
这许多年来,许奕为给苏染儿赎身,做过太多的努力,可他却放不下仁义,对那些穷凶极恶之人,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而长安大多凶恶之人,都跟老当家有直接关系,也就难免会招惹老当家,损害老当家的利益,仇怨也就越来越深。
好比刚才在棚屋区,那个冲过来杀他的壮汉,就曾经落在许奕手上,被设计斩断一条臂膀,眼睛也因此实名,所以有滔天仇恨。
想壮汉那样的人,在老当家这里还有很多。
这也是为什么,苏染儿不让许奕见老当家,也不让他招惹刘五郎的原因,
因为他们本就结有仇怨,却因为特殊的利益关系,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当做视而不见,可一旦将平衡打破,就算许奕是长安许墨侠,也难承受老当家的怒火。他们的利益关系,也出在苏染儿身上,因为苏染儿说过,如果老当家对许奕不利,她就会立即自刎而亡。
偏偏苏染儿身份特殊,虽然是住在北曲的倡家,但却凭借琴艺和舞姿,引来无数显贵驻足,算是老当家的摇钱树。
这也是她身份特殊,不用受制于卖身契,更不用看假母脸色,自由出入平康坊的原因。
当然,老当家并不担心她逃跑,因为她已经卖身为奴,按照大唐律法,奴欺主是大罪,但凡奴婢私逃,只要上报给官府,就会发下海捕文书,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判处极刑。
而且老当家性格奇特,不管做什么都向利益看齐,哪怕她跟深仇大怨,只要付出足够代价,并非不能捐弃前嫌,也未必不能放免苏染儿。
只不过,每当许奕损害她的利益,她就会增加放免苏染儿的筹码,这么多年累积下来,赎身的筹码早已不可想象。
换句话说,仅凭许奕难为苏染儿赎身,所以李守礼提出放免的要求,才会让他无法拒绝。
彼时许奕沉吟,片刻后咬牙道:“今天出来的匆忙,没什么好带给老当家,只能送老当家一个人情,算是赔罪。”
老当家咧开嘴,露出稀疏的牙齿,显得更加渗人,然后伸出两跟指头:“一个人情怎么够?至少也要两个!”
许奕两条剑眉紧皱,却沉默着不说话,只紧紧看着老当家,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以至老当家思索后,又忽然改口道:“一个就一个吧,总归也是口肉。”
老当家答应的这么爽快,让许奕颇为诧异,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话音落下不久,院外忽然传来紧密的脚步声,陆续进来三十多个人,且全是凶恶的壮汉,有高的有瘦的,有矮的有胖的,年龄也有大有小,却都穿着白衫短袄。
其中有几张面孔,许奕在来的路上,刚才见过不久。
也不难看出,这三十多个人男人,全都是老当家的手下。
那些人走进院子,分开站成两排,面容正对许毅,仿佛征战沙场的士卒,等待将军的检阅。
“许墨侠,请他们上路吧。”
许奕目光复杂,看着那三十多张面孔,眼皮忍不住微微抖动,虽然那三十多个人,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却都跟他没有关系,更没有丝毫仇怨。
可他为了救白嫣,不得不送其中一人上路,成为明天沟渠里的浮尸,手上沾染无辜的血腥。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跟他的仁义道德不相符合,可她又不得不这么多,心理障碍可想而知。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哪怕对方是个恶人,却终归是条人命。
见许奕迟不动手,老当家又说道:“许墨侠,如果你下不去手,我们不妨再谈谈。”
许奕眼皮抖动,闷哼道:“怎么谈?”
“听闻你近几日,接了一笔大生意,是么?”
许奕沉默不语,却也没有否认。
老当家转过身去,继续穿梭引线:“呵呵,老身今日请你来,也是想跟你做一笔生意,如果你能答应老身,白小娘子也会毫发无伤,事成后再送你们出长安,从此郎情妾意,逍遥江湖岂不快活?”
不得不说,老当家给出的诱饵,对许奕非常有诱惑,因为全长安都知道,他跟白嫣郎情妾意,只是限于身份不好言明。
但只要摆脱鱼龙帮,出了这座长安城,他们就是自由之身,天高鸟飞海阔鱼跃,谁能奈何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