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殊清清楚楚看到,晋阳公主原本平静的眼神陡然显出寒刃般的凌厉之色,她蓦然转身,厉声喝问:“究竟为什么起火,安排人手救火了没有?”
禁卫队长垂首道:“禁卫和驿站中的人已经全都开始扑救火势,请公主留在房间里,公主府护卫切勿离开公主左右。”
熙宁帝拨出五百名禁卫随行,景曦另外带了公主府二百护卫。许是不放心禁卫,能近身保护景曦的,全都是公主府护卫。
驿站逼仄,鸾车及一众运送嫁妆的车不能全部搬进驿站的院子里,索性就将嫁妆车留在了驿站外,夜间由二百名禁卫看守。火势一起,看守的禁卫就已经迅速发现,赶了过去。
“至于起火原因……”禁卫队长道,“火是从丁未号烧起来的,丁未号车旁的火把翻倒,燃起了马车,夜间风大,又接连燎起了前后几辆车,忙乱中尚未寻见看守丁未号的禁卫与车夫,稍后臣定然带他们来见公主。”
马车数量很多,因此这些马车就用天干地支对应着来编号,丁未号马车不前不后,约莫正位于车队中部。
景曦神色稍缓,道:“这样说来,是看守马车的禁卫擅离职守了?”
禁卫队长:“……是,请公主治罪。”
景曦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郑大人,你是父皇身边得用的人,这次父皇是特意指了你来,本宫知道你一向兢兢业业,不问你的罪,你回京时只要如实告诉父皇,本宫的嫁妆烧了多少,就让户部出钱,给本宫补上多少就行了。”
禁卫队长:“……是,多谢公主宽宏。”
谢云殊:“……”
云秋:“……”
有了晋阳公主这句话,禁卫队长先放了一半的心,退了出去。
景曦这样说,一是为了安禁卫队长的心,不至于和天子近臣结仇;二是真的怕嫁妆损失甚大。她默默思考一下,唤了声承影。
房间里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了承影的声音:“公主,怎么啦?”
景曦问:“那个匣子你拿好了吗,千万别掉了!”
“放心!”承影原本轻快的声音瞬间肃然,“就是把我丢了都不会把它丢了!”
景曦:“……倒也不必。”
公主府的人早就习惯了承影的神出鬼没,然而谢云殊和素晓却没料到晋阳公主房间里竟然还有个不知藏在何处的年轻男人,素晓当即就垂下头去,掩饰有些古怪的脸色。
谢云殊神色不变,景曦既没空也没心情关心他在想什么,转头正要吩咐云霞传公主府护卫过来,谢云殊忽然开口。
他道:“公主,臣以为这起火灾不是意外。”
景曦秀眉一挑,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这是有人蓄意放火?”
灯火下,谢云殊垂下的长睫在他玉白的面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臣不敢妄下结论,只是公主刚离开京城,当晚就发生火灾,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景曦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再次被打断了。
只听门外禁卫队长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去而复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手扶在刀柄上,仿佛随时要拔刀一般。
守在门口的护卫顿时警惕,然而禁卫队长不等他们阻拦,就语气急促地开口道:“公主,看守丁未号的两名禁卫及车夫找到了!”
“人呢?”景曦问。
她看着禁卫队长凝重警惕的神色,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得出了结论。
果不其然,禁卫队长语气艰涩:“……已经死了,一刀割喉,尸首被扔在驿站墙后的树丛里。”
随着禁卫队长这句话出口,房间内外人人变色!
云霞最沉不住气,一声惊呼脱口而出,被云秋云容一左一右及时捂住嘴。
谢云殊眉目微沉,思绪飞转。
唯一八风不动的,只有晋阳公主景曦。
她蹙眉思忖片刻,立刻道:“火势怎么样了?”
禁卫队长一滞:“已经差不多扑灭了,就是有几辆车上的箱子恐怕已经全部烧毁了。”
“既然如此。”景曦深吸一口气,“不要管嫁妆,立刻让你的人撤回驿站里,快!”
禁卫队长惊愕地抬头,没料到价值数万金的嫁妆这位公主居然说丢下就丢下。然而迎上景曦那分外急促的目光,他心头一颤,立刻反应过来,匆匆应了声是,起身就要走。
然而禁卫队长明白得太晚了。
他尚未走到屋门口,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自东南角响起,顿时色变。还不等他奔出去,又是数声惊呼响起,紧接着有禁卫厉喝:“敌袭!火箭!”
谢云殊猛地看向窗口。
黑暗中,有数点光亮划破夜色飞落,那不是闪烁的星辰,而是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射出的火箭。
他走过大江南北不少地方,然而身为丞相嫡孙、裴氏外孙,在这之前,谢云殊从来没有直面过任何危及生命的危险。
窗外惨叫声不时响起,那是禁卫中箭后的惨呼,更多的人可能都没来得及喊出声音,就倒在了火光里。
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寒意浸透了谢云殊全身!
景曦转头去嘱咐云秋:“叫纯钧过来,他总管公主府护卫,怎么跑得没个人影?你替本宫去给他传几句话。”
云秋附耳过去,听景曦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话,迅速起身,匆匆离去。
最得用的侍女离去,景曦在椅子上坐下。她食指关节在扶手上笃笃敲了几下,垂着眼静静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窗外箭落如雨,谢云殊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他快步走到景曦身前,道:“公主,依臣之见,接下来恐怕会再生变故,还请公主立刻派人突围,前往京城、平章县城等地求援。”
似乎是在为谢云殊这句话做注解,只听门前脚步声响,云秋跌跌撞撞奔了进来:“殿下,一楼起火了!”
紧跟着云秋进来的,是公主府护卫长纯钧,他急切道:“请公主立刻撤离,护卫正在竭力扑火,但一楼那间起火的房屋里被人为放置了油,火势见风就涨,这里已经留不得了!”
纯钧的话让室内变得更加寂静。
火场有油,这就意味着,驿站和随驾的人中,一定潜藏着内鬼。
驿站外是飞落的箭雨,随时会夺走性命;小楼中却又燃起了大火,亦是危在旦夕。
每个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唯有景曦神色不变,指节在椅子扶手上轻叩两下,当机立断:“走!”
公主府护卫将景曦和谢云殊层层叠叠护在中心,离开了这栋小楼。
景曦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房屋,驿站墙外是厮杀和刀兵相交之声,她问纯钧:“驿站的人呢?”
纯钧摇头:“没有找到,不是已经被杀,就是畏罪潜逃了。”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墙外是不知来路的敌人,有几个沉不住气的侍女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禁卫队长匆匆赶来,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血,他单膝跪地:“有敌来犯,请公主先行离去,臣等断后。”
“多少人?”景曦问。
禁卫队长道:“约莫五十人,身手极好、出手狠辣,他们似乎无意恋战,只想冲进驿站来——应该是冲着公主来的,请公主移驾。”
景曦沉默片刻。
“好。”景曦冷冷地道,“纯钧,去牵咱们的马来,我们先走!”
她这样说,就是要牺牲禁卫断后了。
禁卫队长深深俯首一礼,随后持刀在手,再度冲了出去。
乘马冲出驿站大门的一瞬间,谢云殊瞥见身后满地都是淋漓的鲜血,数具尸体倒毙其中,几十个黑衣人正和禁卫们缠斗在一起。
黑衣刺客人数虽然少,然而个个武艺超群以一当十,再加上出手毒辣,禁卫们为了自保,束手束脚不敢猛攻,彼此死伤都不算大,但僵持不下。
“追!”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喝。
数名黑衣刺客拼命挣脱禁卫的围攻,朝着景曦这边飞扑过来。
耳边风声呼啸,那一刻谢云殊连回头看一眼都顾不上,只能拼命策马急奔。
他偶尔能抬头看上一眼,公主府的人越来越少,而黑衣刺客却仿佛无穷无尽。
到天亮就好了。谢云殊想。
这里是官道之侧,只要挨到天亮,平章县和京城乃至沿路城镇开了城门,官道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就是再大胆的刺客都不可能公然再出手。
“嘶——”
谢云殊猛然勒马,身下骏马长嘶一声。
随着谢云殊勒马,同行者也跟着勒马停下。
谢云殊愕然发现,身边居然只剩下了三个人:晋阳公主景曦,一个年轻的护卫,以及护卫身后带着的一个侍女。
“人呢?”谢云殊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景曦握紧马缰,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跑散了!”
“那我们往哪边走?”谢云殊勉强定神,问道。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分岔路,身后是来时的方向,眼前一左一右两条路。左边那条路宽而平直,右边的路渐渐变得狭窄。
这里实在太黑了,景曦一行人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凭直觉猜测左边是官道方向,右边则通往青萍山上。
景曦:“你认得路吗?”
她这句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还没来得及尴尬,承影突然道:“有人来了。”
景曦没听到任何动静,但她相信承影的耳力,黑暗里,承影语气低而凝重:“是从左边前方迎过来的,不知道是是什么人。”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犹豫了,景曦立刻道:“那就上山。”
右边那条路果然是通往青萍山上的,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的道路就变得极其坎坷难行。眼看马已经不能继续前进,四人不得不下马,转而步行往上走。
没走几步,云秋轻呼一声,重重跌坐了下去。
在黑暗里待久了,虽然看不清太远处的事物,近处的东西却能看出个大概。景曦伸手要将云秋扶起来,却被云秋躲开了。
“是蛇……”她颤着声道,“殿下快走,小心有毒。”
景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今夜以来,她第一次涌起无助的情绪。她不后悔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却不愿因此失去自幼陪伴在她身边的云秋。
母后留给她的人不多了,云秋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她在黑暗里茫然地看向承影,却被承影一把拉到身后,踉跄了一步。
承影的声音再没有了少年的活泼,反而极其肃然沉冷:“公主,我背着你,咱们得快走,后面有动静,不确定是是什么。”
景曦挣扎起来,低声怒道:“不能把云秋留在这里!”
与此同时云秋开口:“公主走啊!”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云秋的声音已经带了央求和哭腔。
就在这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谢云殊的声音从一边传来,“青萍山上的蛇,应该都是没有毒的。”
景曦:“……”
云秋:“……”
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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