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果然如景曦所言,她提出离京的第二日,熙宁帝在早朝后留了太子下来,太子离宫后,又相继召了吴王和睿王进宫。
因为景曦提过的缘故,柔贵妃一开始并不着急。直到中午熙宁帝来她宫里用午膳,还不等柔贵妃旁敲侧击,先道:“你是晋阳姨母,晋阳的婚事,最终要交到你手上来办。”
柔贵妃一怔,随后心里警铃大作。
说起来景曦今年十七岁,确实是到了选驸马的时候。只是她原本没拿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拿自己的婚事做筹码,为自己增添一份助力。因此就一直拖着,哪里想到这时候熙宁帝突然提起。
柔贵妃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是替公主看好了驸马人选吗?”
她抱着点希冀,期盼熙宁帝只是顺口一提,或者将选驸马的事交给她来办。
熙宁帝道:“朕觉得谢丞相的嫡长孙堪为良配。”
提起朝政,柔贵妃一问三不知;提起后宅夫人和婚龄少年少女来,柔贵妃能倒背如流。熙宁帝一提,她立刻就想了起来对方是谁。
——京城第一美人,文思无双的谢云殊。
若是景曦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娇公主,作为她的姨母,柔贵妃肯定一万个同意。可问题景曦不是个普通公主,并且她和谢丞相还是针尖对麦芒的政敌!
柔贵妃心里暗暗叫苦,强撑着脸上的笑意,道:“这孩子确实不错,只是选驸马一事,还要晋阳自己喜欢,要不妾和晋阳再商量一下?”
熙宁帝道:“晋阳太有主意了,朕往常和她提起婚事,都被她含糊过去,这次她既然要去封地,就要将婚事先定下来,免得拖得时间久了。”
见柔贵妃的笑容都是勉强的,熙宁帝微微加重语气,道:“晋阳年少气盛,你却应该明白,晋阳现在在京中的处境并不好,这门亲事定下,也能为她加一道护身符。”
柔贵妃睁大漂亮的杏眼,一瞬间明白了熙宁帝为什么如此强硬地想将谢云殊定给景曦做驸马。
——他看出了景曦此刻在京中腹背受敌的局面,想通过婚事将谢丞相和景曦之间的关系由敌对转为亲近!
这不能不说是一片慈父之心,但熙宁帝的想法虽好,却根本不可能实现。
他低估了谢丞相对景曦的提防和忌惮,也低估了景曦的野心和图谋!
从始至终,熙宁帝只以为景曦和她的母亲宣皇后一样,只是喜欢权势而已。
他根本不知道,这母女二人,图谋的是宣政殿九重御阶之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柔贵妃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愚蠢。
她甚至想不出来能怎样说动熙宁帝。
熙宁帝前脚一走,柔贵妃立刻催促贴身宫女:“快去请晋阳公主进宫来!”
宫女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毫不拖沓,拿了出宫的令牌就疾步离去。
柔贵妃在柔仪殿里等了半晌,宫女才匆匆回来复命,她伏在柔贵妃耳边,低声道:“娘娘,公主殿下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殿下她悄悄出府去了。”
“完了,来不及了。”柔贵妃跌坐下来,脸色发白,“皇上怕是立刻就要明发婚旨了,昭昭若是来迟,就真的再无回旋余地了。”
宫女宽慰她:“皇上一向疼爱公主,应该会先和公主提起婚事再发婚旨的,娘娘不必着急。”
柔贵妃摇头,捂住了脸:“不会,皇上只会尽快发出婚旨——他不但不愿给昭昭反对的机会,也不愿给谢丛真反对的机会。”
她哭了出来:“我怎么就这么无能,姐姐把昭昭留给我照顾,我却什么也帮不上她,还要昭昭来保护我!”
景曦悄悄离开公主府,是为了亲自去面见一个重要人物——建威将军孟少辉。这位是手中有兵权的重臣,当年宣皇后努力多年,才将建威将军拉拢过来。
但宣皇后一死,继承了宣皇后遗泽的景曦刚刚十二岁,太过幼小。孟少辉信任宣皇后的能力,却不信任景曦,疏远了景曦一派。但因为宣皇后的关系,景曦还是偶尔能与孟少辉有所联系,相互帮忙。
这次她突然要离京,必须要把她这一派朝臣安抚好。孟少辉虽然不属于景曦这一派,但她一直很想重新把孟少辉拉拢过来。
建威将军位高权重,又有兵权,一举一动十分受人瞩目。为了掩人耳目,景曦甚至自己换上布衣,悄悄离府去见了他一趟。
回到公主府,景曦刚将身上的布衣换下来,就见云秋急匆匆进来:“殿下,宫中有旨意来了,是梁公公亲自带人前来!”
景曦精神一振,顿时想到了准她离京的圣旨,连忙更衣打扮,匆匆往前厅去。
梁平将手中的旨意宣读了一遍,果然,熙宁帝准许了景曦离京的请求,命她择日动身前往晋阳,又赏赐了一大批珍宝,甚至旨意里还表示要从工部调拨人手,为她在晋阳修缮公主府。
景曦刚满脸笑容地叩谢了圣恩,正欲起身,就听梁平笑呵呵说了句殿下且慢,紧接着不紧不慢从身后内侍手里捧着的银盘上拿起了第二卷圣旨。
景曦看着那突然冒出来的第二卷圣旨,心里蓦然涌起些不祥的预感来。
梁平已经开始宣读第二道圣旨:“帝制曰……”
刚听了个开头,景曦就意识到这道圣旨的走向不对。随着圣旨宣读接近尾声,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梁平假装没看见晋阳公主大逆不道的脸色,笑吟吟道:“公主,谢恩吧。”
景曦没有谢恩,她直接站了起来,一抖衣袖,道:“梁公公,先不忙,等本宫进宫向父皇问清楚,再来处置这道圣旨也不迟。”
听她话中的意思,竟然是不准备接这道旨意了!
梁平蹙眉:“公主还是先谢恩接旨。”
景曦却不接话,她往日里可以不理熙宁帝的口谕,撒个娇就能蒙混过关。但是这是封白纸黑字的诏书,她只要接下来,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就算熙宁帝被她说动,也不可能朝令夕改。
“本宫要先回宫面见父皇!”景曦提高了声音。
一旁的云秋也惊愕非常,但比起婚旨的当事人景曦,她反而冷静的更快,一伸手便将旁边桌子上的茶盏打落在地。伴着当啷一声脆响,她立刻跪了下去:“殿下恕罪。”
云秋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犹如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将景曦涌上心头的怒火浇熄了大半。
——怒火。
在听见赐婚圣旨的那一刻,怒意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同时涌起,那份怒火不是针对下旨的熙宁帝,而是针对她自己。
景曦知道,这份圣旨本身,就是她的对手为她挖下的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愤怒于自己重活了一世,居然还能被人这样轻易地算计了去。
然而当她迅速清醒过来之后,她就又变成了那个在地府长留二十年,冷静漠然到极致的景曦。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彻彻底底冷静下来:“抱歉,方才本宫失态了。”
说完这句话,她重新俯下/身去,叩首谢恩,然后从梁平手中接过旨意,道:“梁公公,本宫随你一道回宫谢恩吧。”
哪怕是在宫里沉浮几十年的梁平,此刻也禁不住咋舌。
他人老成精,对上侍奉熙宁帝,对下面对太子朝臣,当然看得出晋阳公主这是被不大不小的摆了一道。但他没想到这位公主居然能如此迅速地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如此之快地做出反应。
“那就请吧。”梁平笑道。
“殿下!”一钻进马车里,云秋就朝着景曦看过来,“殿下,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会突然将谢公子指为驸马?”
景曦拨了拨手腕上的碧玺珠串,淡淡道:“因为有人说动了他,让他认为这样做能最大限度地保全所有人。”
冷静下来之后,景曦的思路异常清晰:“是睿王。”
“啊?”云秋难以置信,“睿王不是……”
她话没有说完,但谁都明白她的意思。
睿王不是一向都十分低调,明哲保身的吗?
如果是上一世的景曦,她最大的怀疑目标应该是吴王。然而她已经见识过成为皇帝之后的睿王种种手段,现在睿王那点算计就很难瞒过她了。
“就是睿王。”景曦道,“这种行事算计活脱脱就是他,本宫不会认错的。”
说起睿王时,她语气平静,但那平静不像是没有怒气,反而像是在谈论一个将死之人,平静的近乎漠然。
云秋茫然:“那殿下为什么明知道是算计,还要接下婚旨?”
景曦失笑:“你在怂恿本宫抗旨吗?”
云秋跺脚道:“殿下!”
见她着急了,景曦才道:“这就是睿王算计的高明之处,第一,他能在皇上面前落下一个友爱皇妹的名声——都把手伸到妹妹的婚事上了,可不是友爱皇妹吗?”
她冷笑一声,接着道:“第二,本宫和谢丛真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谢云殊做了本宫的驸马,并不能缓和本宫和谢丛真的关系,事实上,谢云殊很有可能会变成谢丛真用来窥探公主府的耳目,扰得本宫不得安生。”
云秋短促地“啊”了一声。
“第三。”景曦接着弯下第三根手指,“谢丛真这个老东西认死理,一向打压本宫支持太子,而太子生性多疑,你说现在本宫和谢云殊有了婚约,太子还能全心信任谢丛真吗?”
“第四,睿王一向谨小慎微,本宫也好、太子、谢丛真他们也好,彼此怀疑是必然的,太子他们以为这是本宫拖延离京的计策,本宫以为这是太子吴王从后算计,此乃祸水东引之计。”
看着云秋微微发白的脸色,景曦不紧不慢地屈起最后一根手指:“最后一点,无论本宫还是谢丛真,接到旨意后倘若进宫请求收回旨意,很可能惹怒皇上。”
云秋还好,另一个年纪略小的侍女云霞已经颤着声音问:“可是,可是睿王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景曦柔和地看了这个颇为忠心的小姑娘一眼,道:“削弱对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
她神色淡然道:“你们也不必着急,如今本宫接下了这道旨意,睿王在本宫身上的算计就已经落空了大半,倒是谢丛真,既搭进去一个嫡长孙,又失去了太子的信任,这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完这句话,景曦挑帘向外望去,皇宫西宫门之前,有一顶景曦颇为眼熟的轿子。
她双手一合,抚掌而笑。
“看见了吗,最大的苦主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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