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终究还是对自己上一世的死耿耿于怀,对着幕后主使谢丞相,还是忍不住要出言讥刺。
她想看见谢丞相惊骇的表情,然而谢丞相这只老狐狸喜怒不形于色,景曦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在他脸上看出破绽来,只听他不紧不慢道:“公主多虑了,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哪会有此等胆大妄为之事。”
单看他这副毫无破绽的表现,任谁都想不到,上一世景曦遇刺身亡,就是他一手谋划的。
景曦略有些失望。
她没兴趣对着谢丞相那张老脸虚情假意,脚步一转,径直往宫门前走去。
那里早站着个淡青色服饰的宫女,见景曦过来,忙迎上来行礼,道:“公主出来了,贵妃娘娘派奴婢来请公主呢!”
景曦点头:“带路。”
柔贵妃宣氏,是景曦生母宣皇后一母同胞的小妹妹,姐妹两个感情很好。宣皇后死后,宣家又将柔贵妃送进宫来。景曦没少帮扶柔贵妃站稳脚跟,柔贵妃也总是替景曦在熙宁帝面前周旋。
和宣皇后表面温柔,实际上手段才干更胜男子不同,柔贵妃的手腕仅限于后宫,景曦在前朝受人针对,她只能干着急,在柔仪殿里急得直绕圈子。
一见景曦进殿,柔贵妃扑过去抓住景曦的手,将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定她不像是吃了亏的样子,这才焦急道:“昭昭,你没事吧!”
昭昭是宣皇后给景曦取的小字,取得是《说文》中的意思:昭,日明也。正与景曦的名字相配,也隐晦地透露出了一点宣皇后对女儿的厚望。
统共这样唤过景曦的,也不过宣皇后和柔贵妃两人。
景曦微微恍神,随后用力反握住柔贵妃纤细的手,笑道:“娘娘别担心,我没事。”
柔贵妃蹙着一双秀眉,忧心忡忡地道:“我一早起来就听说你被传进宣政殿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呀,闹得这样大,教我担心的紧。”
柔仪殿景曦来过多次了,熟悉至极。她一边反客为主,同柔贵妃一起往后殿里走,一边道:“这事你也该听说过,是御史郑启祥意外身故一事,谢丛真那老家伙联合朝臣参了一本,说是我干的。”
谋害朝官可不是小罪名,柔贵妃变了脸色,却没多问,直到拐进后殿屏风后,宫女们被全部打发了出去,她才悄声问:“是真是假?”
景曦对她点了点头。
柔贵妃方才变了脸色,景曦一承认,她反而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平白无故背了黑锅,咱们就不算吃亏!”
景曦被她逗笑了,淡红的唇角往上一扬,道:“娘娘放心,他们没有证据。”
柔贵妃点头:“那就好,昭昭,你千万小心些。”
“那是自然。”景曦点头,又道,“娘娘,今日我在朝上自请离京了。”
“什么!”话题陡然转变,柔贵妃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自请离京’四个大字迎面砸的头晕眼花,大惊道,“他们竟然如此咄咄逼人,还是说他们难道抓到了什么把柄?”
景曦耐心道:“他们什么把柄也没有,是我自请离京的,现在京中所有目光都盯着公主府,这个时候留在京中,就是个被所有人围攻的靶子,倒不如到晋阳去,避一避风头。”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甚至算是个韬光养晦的好主意。然而柔贵妃微拧起眉,犹豫着道:“但是出京容易,回京却难,东宫和两王府都盯着,哪个肯让你再回京,晋阳和京城隔着五百里呢,就是纵马急奔也要三四天的功夫,连传递个消息都不容易。”
“娘娘放心,我走之前自然会将这些事安排好。”景曦道。
柔贵妃又叹了口气,道:“皇上会同意吗,他一向还是很疼爱你的,恐怕舍不得。”
景曦摇了摇头,这一刻她眼里满是冷静,甚至冷静到了漠然的地步:“父皇疼爱我,却不代表他真愿意将我留下——娘娘还记得去年一月间的事吗,谢丛真等人联合上书,要求削去我手中的权柄,如果不是我在父皇面前苦苦哀求,说不定早就被削权了。”
她顿了顿:“否则我何必冒险对郑启祥动手,还不是因为他要再次联合朝臣上书针对我,这一次我已经没有把握能说动父皇偏向我了。”
柔贵妃想起那时她赶过去帮着景曦哭求,甚至连已故的宣皇后的情分都搬了出来,才劝得熙宁帝心软。她也忍不住难过起来:“若是姐姐还在,谁敢这样欺负咱们。”
景曦道:“虽然现在父皇看似还在考虑,但他一定会召太子和吴王、睿王询问他们的态度,最多三日,准许我离京的旨意就会下来,娘娘不必替我求情说话,只要保重自身就好。”
柔贵妃点头。
齐朝未出嫁的公主都住在宫里,不能轻易出宫,景曦却与众不同,因为宣皇后的缘故,景曦十二岁就自己出宫开府居住,这大大方便她结交外臣,将自己的手伸进朝堂之中。
景曦没有在宫里久留,她又和柔贵妃说了些话,就辞别柔贵妃出了宫,准备先回公主府。
她神情冷淡,侍从们也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不敢多话,只埋头驾车。待景曦出神片刻时,马车已经碾过青石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周围渐渐嘈杂起来,这代表着快要转入京城最繁华的一条主道——朱雀大道了。
景曦信手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朱雀大道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几个石质的灯座,上面雕刻有异兽的花纹,或貔貅、或麒麟,被用的最多的,当然还是朱雀。
她眼前浮现起上一世的情形来。
上一世就是在这里,她□□脆利落地一剑穿心。
刺客一得手,毫不恋战转身就走,那把寒光闪闪的剑刃从景曦心腔里猛地□□,带起一泼血花。
景曦捂住胸口,从座位上摔落下来。
她伏倒在车厢里,剧痛使得她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撑起身体。拉车的骏马因受惊而失控,带着马车朝路旁的石头灯座撞了过去。
意识彻底消弭之前,景曦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灯座上染血的朱雀花纹,以及她自己伤口中汨汨流淌的鲜血。
随着马车驶入朱雀大道,一剑穿心的痛苦仿佛再次被唤醒。景曦咬紧牙关,面色却仍有些微微发白。
她冷笑一声:“太子、吴王、睿王还有朝臣,真是难得这么齐心!”
她的贴身侍女以为景曦在说今日之事,连忙道:“他们联起手来,却照样拿殿下没法子,说到底,他们是害怕了。”
“是啊!”景曦点头,“他们是害怕了。”
所以才会难得默契一次,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道上行刺当朝最有权势的一位公主。
就连景曦除掉郑御史,都是费尽心机布局,拐弯抹角抹除所有证据,将一切伪装成意外,才敢动手。而针对她的这场刺杀,居然如此大胆,大胆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景曦也是在地府待了五年之后,才将自己的死因彻彻底底摸得清楚明白。看到这些人最后的下场,才更觉得讽刺至极。
——你们联手杀了我,最后却将齐朝推向了南逃亡国的万劫不复局面。
马车在晋阳公主府前停了下来。
晋阳公主府位于朱雀大道以东,这里是皇亲贵戚的聚居之地,每一处宅邸都异常恢弘华美。
侍女们在车下铺好了锦垫,然后恭恭敬敬伸出手,将景曦扶下车来。
见景曦始终神色不佳,贴身侍女云秋有心开解,便笑着打岔:“殿下不知,这几日京中有个奇景,各家贵女纷纷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城门处跑,听说是为了看美人去。”
“什么美人?”景曦随口问。
云秋笑道:“就是谢丞相家的那位公子,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那位,听说他母亲裴夫人这几日回京,做儿子的要亲自去接,偏偏又没说哪一天——那些贵女不就只能天天跑去碰运气吗?”
虽然在云秋看来,这些琐事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但对于景曦来说,实际上她和云秋,乃至于和这个世界都已经隔了二十年的距离,要让她一下子想起来一个无关紧要的‘第一美人’,还真有点难度。
不过好在这位美人的名气足够大,景曦略想了想,总算把关于他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扒了出来。
一般来说,能被冠以‘第一美人’名头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女子。偏偏这一位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美人就是那剩下的一个,他是个少年人。
不但是个少年人,还是个出身高贵,才学出众的少年人。
他姓谢,名云殊,是当朝谢丞相的嫡长孙。生父是丞相嫡长子,生母出身大齐名门襄州裴氏,外祖父、舅父均是当世名士。谢云殊不但美貌力压一众千金,名列京城第一美人,还自幼受外祖父、舅父教导,才学出众,十三岁就作出了名扬天下的《后都赋》。
“是‘貌似琳琅,才思无双’的谢云殊?”景曦问。
云秋抚掌笑道:“殿下说的没错,正是他。”
景曦冷淡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啊,也不知道谢丛真一张橘皮老脸,如何能生出这样风仪出众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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