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府(1 / 1)

南朝天圣十六年,东都行宫。

天圣帝躺在龙床上,殿中帐内满是酒气,身边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酣睡着。

天边泛白时,侍寝的丽妃醒过来,一手按着眉心坐起身,因为昨夜伴君饮酒的缘故,头昏眼花身体不稳,往前栽去,正跌到天圣帝身上。

丽妃脸色一变,连忙跪下请罪。然而她那一砸之下,天圣帝不但未醒,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丽妃先是松了口气,余悸未消,伸手将天圣帝的锦被往上拉了拉,手碰到了天圣帝的脖颈,丽妃一怔,只觉得触感不对。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丽妃的脑海里,她煞白着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帝王的鼻下一探。

“啊——”

女子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划破了行宫的寂静。

天圣帝的魂魄僵立在龙床之侧,铁青着一张脸,目光死死凝在自己的尸体上,似乎不敢接受自己已经驾崩的事实。

天圣帝身侧的两个勾魂使等得久了,脸上就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一左一右扬起勾魂索,兜头把天圣帝一捆,就要将他带回地府复命。

“尔等放肆!”天圣帝又惊又怒,“朕乃天子,尔等岂敢如此冒犯!”

一个勾魂使嘿然冷笑,另一个沉默不语,脸上却也露出几分讽刺之意来,冷笑的那个便道:“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死后皆入地府,一概平等,更何况——一个亡国之君,也敢自称天子?”

亡国之君四字一入耳,天圣帝顿时面色大变,呵骂不止。然而勾魂使再不理会,勾魂索一紧,牵着天圣帝直入鬼门,前往地府。

鬼魂入地府,有罪者先往判官处受审。天圣帝一入地府,还没来得及被带入判官府,就看见路两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鬼,一个个面色狰狞,眼带恨意,直直朝他瞪视过来。

“昏君来了!”众鬼交头接耳,“那个亡国的皇帝来啦!”

“判官能判他多少条罪名!”

有鬼越众而出,展示自己身上流着脓血的伤口:“我是被征去打仗,战场上被一刀捅死的!”

“我是被抓去修行宫,活活累死的!”

年轻的女子面色青白,隐能看出生前的美丽:“我是南朝皇宫里的宫女,只因为打碎了一盏茶,就被拖下去硬生生打死——我死得好冤枉啊!”

万鬼齐哭,嚎啕之声可以撼天。被夹在路中间的天圣帝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惊惧,嘶声喊起来:“朕是天子,快将他们逐走,朕是天子!”

勾魂使哂笑着,一左一右夹着天圣帝继续往前,丝毫不理会天圣帝如丧考妣的喊叫。

判官府近在眼前,就在要踏进判官府前的一瞬,其中一个勾魂使脚步一停。

“怎么了?”他的同伴问。

勾魂使道:“我好像看到那位大人了。”

“不可能。”同伴一边笑,一边将挣扎的天圣帝制住,“那位大人来历成谜,一向又深居简出,阎王殿下都要亲自去见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

勾魂使口中的‘那位大人’正静静坐在判官府里的屏风后。

她原来是个极其年轻美艳的少女,衣袍清素眼睫微垂,坐在一把很大的圈椅里,头也不抬,只静静听着殿前的动静。

有勾魂使从窗下走过去,低声议论着判官的判决:“……一百一十条罪名,这恐怕下辈子只能投畜生道了。”

“谁说不是呢,难得出这么一个昏君,南朝上上下下死了多少人,地府这几年都快被鬼魂塞满了!”

门扉一动,判官走了进来,他对着少女态度格外恭敬:“景曦大人,天圣皇帝景行之一百一十条大罪已经决出,对于如何处刑,大人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景曦抬起眼来。

她的眼睛生的很美,一双杏眼毫无波澜:“一切按例判决即可,我没有什么意见,今日前来,除了看景行之的判决,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判官道:“大人请说。”

景曦道:“我准备去投胎了,想请您帮忙在花名册上记一笔,如果能再次投胎成为我母后的孩子就好了。”

“投胎?”判官惊讶道,“景曦大人,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景曦安然道,“不瞒您说,从我死后,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堵着一口气,想看看当年太子、吴王、景行之乃至于朝臣们联手杀了我,他们选出来的君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直到今日景行之死后受审,我这口堵着的气才终于消散无踪——原来从始至终错的都不是我。”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异常美丽,仿佛能让三春都黯然失色:“我想开了!”

判官眼神复杂地看着景曦,道:“大人先别着急,今日我才接到阎王的旨意,要请您过去帮个忙。”

“什么忙?”景曦问,“我的能力也有限,只能尽力为之。”

判官道:“大人不要妄自菲薄——你的才能整个地府都有目共睹,而且又是齐朝曾经的晋阳公主,权倾一时,阎王殿下的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

晋阳公主啊……

这个许久没有出现的称呼再次被提起,景曦忍不住微微出神。

她是天圣帝的妹妹,明宗皇帝唯一的嫡出公主,权势最盛的时候,连当时还是睿王的天圣帝都要退避三舍。如果她没有遇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坐在皇位上的未必会是天圣帝。她更不会像横征暴敛、奢侈无度的天圣帝一样,丢掉了大好的江山,沦为亡国之君,不得不避往南方,堂堂皇帝只能龟缩在行宫之中。

那一瞬间的失神被判官敏锐地捕捉到,他微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大人跟我去见阎王殿下一面,这个忙究竟怎么帮,还要阎王殿下和你细说清楚。”

阎王正埋首在书案上,努力批阅摞起来的公文。见景曦进来,他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景曦落座。

“晋阳公主。”阎王道,“我请你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和人间帝皇不同,阎王从来不会称孤道寡,更不穿华丽的冕服,但景曦就是觉得穿着普通布衣的阎王比她的父皇和天圣帝都更有帝王威势。

阎王将两本花名册放到景曦面前,一本封皮上写着“齐”,另一本则写着“南”。

“第一本花名册,是齐明宗在位时,勾魂使接引亡魂的花名册,第二本则是天圣帝南逃,将国号‘齐’改为‘南’这数年间勾魂使接引亡魂的花名册。”

景曦看着明显比第一本厚出许多的第二本花名册,默然不语,眼底隐有痛色浮现。

齐明宗是景曦的父皇,性情柔弱,又容易动摇,景曦一向不认为他是个好皇帝。然而和把齐朝活生生弄到亡国地步的天圣帝景行之一比,齐明宗简直是天上地下再好不过的明君了!

她低声道:“虽然景行之和我仇恨颇深……但他终究与我同属景氏皇族,我们景家有愧于天下百姓,我也不能推卸责任。”

阎王摇头道:“我请公主来,并不是为了算账,实在是如今人间战火不休,百姓死难无数,而地府接引亡魂的数量有限,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地府也要生变,为今之计,只有请公主出手相助!”

景曦道:“如果能做些什么,我定然不会推辞,可是如今,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阎王神色肃然,语气沉重道:“二十年前,公主遇刺身亡,人间命轨自此发生改变,才有了天圣帝亡国之祸——如果现在溯源而上,将公主送回遇刺之前,将天下交到公主手上,就可以扭转命轨,避开今日大祸!”

“什么?”景曦又追问了一遍,不知是没有听明白阎王的话,还是不敢相信。

于是阎王又重复了一遍:“公主,如果将你送回到二十年前,给你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不知你能否扭转乾坤,保人间黎民百姓安宁。”

那一瞬间景曦僵在原地,巨大的难以置信和喜悦如同潮水般奔涌而来,将她完全吞没至顶。

她明明已经死去了二十年,然而这一刻,她仿佛感觉到胸腔里那颗沉眠已久的心又砰砰砰地急跳起来。

二十年过去了,那份猝然退场的不甘仍然如同一颗种子扎根在她的心里,慢慢长成参天的树。

景曦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想开了,然而随着阎王的话语,那份扎根在心里的不甘和野望再次探出头来,嚣叫着证明自己的存在。

“本宫必不负殿下厚望!”景曦扬起头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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