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被几不可见的透明丝线捆住四肢,倒在地上忿忿地蹬着海德,倒是忽略了扎尔斯这个它最初瞄准的目标。扎尔斯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要对它做什么?”
以及,你到底是什么人?
后面这一句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基本已经肯定自己心里的答案,加上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不问了。
“它想偷袭你,你就一点也不生气?”海德不答反问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他做了好事,可扎尔斯也没忘记,刚才他之所以会孤身遭遇守林人,完全是因为海德故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后面。这里面有扎尔斯故意的成分在,但溯及源头,是因为海德把他引到了这一带,才有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
扎尔斯暂时不打算跟他计较这一点,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要对它做什么?”
“没什么,”海德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抓住它,从它身上得到真正的钥匙而已。”
他看起来有点嫌弃守林人,并不亲自去碰它,而是指挥扎尔斯去干活:“它的脖子上应该挂着一根项链,吊坠是把钥匙,可能和你身上的有点像,去把它找出来。”
现在他说话的语气比埃德温更不客气,和刚才假装出来的和善好相处几乎完全相反,但扎尔斯没从他的话里听出颐指气使,反而更像是任性不愿意完成家庭作业的小学生。
“既然是你自己提议要抓住它的,就由你去搜身找钥匙。”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故意这么说。
海德原本已经准备找棵树靠着坐下等他去找钥匙,闻言惊奇地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我刚被你摆了一道,现在心情不是特别好,不想做这个。”
扎尔斯面无表情地说。
跟埃德温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也学会了一点假装高冷的技巧,虽然完全是脱胎模仿于埃德温本人,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有几分神韵在。
至少海德看起来完全被他唬住了,明明已经找好地方准备坐下,却又迟疑着停下动作,再次看向他的脸,好像想从那上面找到什么玩笑的表情,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
扎尔斯板着脸和他对视,确实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他犹豫了片刻,又扭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守林人,似乎努力说服了自己,站直身体朝它走去。
扎尔斯忍笑忍得差点胃抽筋,等他背对自己开始在兽的身上翻翻找找,才忍不住别过脸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海德浑然不觉,因为守林人的毛太浓密,又被绑得严严实实没办法徒手翻动,他趴在它的身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口中“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他几乎整个人陷在毛里,有点狼狈地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差点被守林人一探头咬住脖子。
他随手一挥,守林人像被巨力打中,往后飞出两三米,撞在树上才停下来。扎尔斯目睹了全过程,不知应不应该阻止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来吧。”
他站起身来,越过海德走向倒在树下的守林人,顺带随手把枪插回枪套里,好腾出手来查看它的状况。海德被他叫住,原本应该觉得不用亲自动手是件好事,却无端生出点沮丧来,退后几步不说话了。
守林人倒在自己撞上的那棵树下,它不是被直接击飞过来,路上还一直在草地上摩擦,浅灰色的皮毛上沾满了土,还有一点绿色的花草汁液,显得狼狈不堪,完全没有了刚才蓄势待发,打算正面袭击他的威风。扎尔斯原本就对它没什么偏见,加上喜欢动物,见它被海德单方面教训多少有点不忍心,这才接过了从它身上找钥匙的任务。
既然海德自己都不得不纾尊降贵在它颈间茂密的毛发里寻找,说明即使没有钥匙,守林人身上也必然携带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能把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海德应该不会太任性妄为,再及时抛出橄榄枝,大概就会选择跟着他一起走。
扎尔斯在守林人面前蹲下,先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它,见它只是呼呼地喘气,没有什么大反应,这才开始打量它的身体状况。
近距离看,守林人确实是一头古怪而美丽的兽。它有浅灰色的光亮皮毛,背上生了一双漂亮的翅膀,虽然眼睛大得惊人,但有种电影里外星人的诡异美感,至少对他来说没有可怕到让人退却的地步。扎尔斯把手放在它的身上,能感觉到心脏在血肉下轻轻跳动,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开始为它检查伤处。
海德已经不太高兴地走开,没有人看着他,他可以有更多空间偷偷为兽查看伤情,是件好事。
“我们只是借钥匙用一次,”检查的间隙,他压低声音对守林人说,“有人在森林深处向外界求救,我只是来找他的,找到以后会立刻离开。”
老实说,扎尔斯也没指望守林人真的能听懂,只是把自己的来意解释清楚后,他无异于抢劫的行为也能进行得更安心些。
见守林人没有挣扎反抗,他在对方身上摸索一番,除了一处被尖锐树枝割破的伤口以外没找到其他外伤,但在这个过程中守林人的体温越来越高,显然有什么伤势让它开始发热了。
海德刚才只是把它打飞,应该是下意识的推拒举动,大概没有包含杀意在内,但守林人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扎尔斯找了一圈,连钥匙都找到了,也没能找到第二处外伤。
他把那枚小小的金色钥匙连同项链一起取下来,守林人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没有表现出抗拒或愤怒。扎尔斯把钥匙握在手里,看了看守林人那双异常大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它的头。
它不是人类熟知的任何一种动物,却和其他动物一样会受伤,可能也会生老病死,被新生的兽替代,生生不息,繁衍不绝。
但永远承担守林人的责任,在这座没有尽头,没有时间的森林里生存,即使寿命无穷无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不同于对待把它困住的海德,守林人面对扎尔斯的接触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在他大胆伸手来摸自己脑袋时微微低下头,让扎尔斯更轻易地摸到了它的头顶。
那里没有像它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长着厚厚的毛发,看似毛的地方其实是一片薄薄的角质层,碰到以后还能感觉到微微的热度从里面透出来——里头大约就是它的大脑,如果它有的话。
守林人把它最大的弱点暴露给了他。
扎尔斯睁大了眼睛:“你……”
它温和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伏下身来,像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说,它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在了扎尔斯手上。
“里面有钥匙,”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扎尔斯的脑海里响起,“真正的钥匙。刚才那把钥匙是假的,会把你带进死路。”
口音听起来生硬又拗口,像是刚花了几分钟学会一句非母语的话,把一句话拆分成几个短语才勉强记住发音,就为了表达自己急急地说了出口。扎尔斯努力分辨出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先松开了手:“不,我不能——”
虽然来之前就想过也许要杀死守林人才能得到钥匙,但眼前的情况已经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想,朝完全意外的方向一路狂奔。扎尔斯愣了两秒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却行动比思维更快,已经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他可以在生死搏斗之后杀死一头想要自己性命的兽,假如真是那样,动手的时候他会非常果决,一刀毙命。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他没办法下手取走一条自愿交在他手上的性命。
虽然埃德温已经教育过他很多次,但面对捏在自己手上的方向盘,扎尔斯仍然觉得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真正的钥匙在守林人的身体里,它长年累月地带着一把假钥匙在森林里游走,也许有人打败过它取走钥匙,却带着假钥匙走上了死路,它冷眼旁观,目睹了这些人的死亡,大概早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身为这片森林的看守,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钥匙,却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要亲手杀死这样一条生命,扎尔斯实在做不到。
“如果你不能,就让你的同伴来。”那个声音说,“他很强,却不记得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也没有什么好的,坏的,比你适合动手杀死我。”
它说的是实话,扎尔斯也不得不认同这个观点,却没有立刻按照它所说的做,而是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主动把关乎自己性命的秘密说出口,为什么要把钥匙交给他?如果它不说这些,扎尔斯会尽力不让海德杀它,带着那把假钥匙和从前的迷失者一样走上死路,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的钥匙究竟在哪里。
它却选择把钥匙交了出来,连带自己的性命一起。
“我死了,还会有新的出生,成长,继续看守这片森林。被人杀死就是守林人的最终宿命,如果不被你杀死,也许要等年、年、年,才能等到下一个值得做的人类。”守林人的语速很慢,像在当场拼凑需要的单词,勉强用他能听得懂的话表达自己,“我已经做了很久,想要解放。”
它花了好几分钟才说完这么一段话,期间夹杂了数次呼呼的喘气声,像是用尽了剩余的所有精力,眼睛却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扎尔斯和它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大眼睛里看见了疲惫、无奈,甚至有一点眷恋。也许是对这片森林,也许是对自己漫长而短暂的生命,也许……
也许是对自己生来就戴着的枷锁感到愤恨和无奈,却没有任何办法。
他听见海德的脚步声从自己身后传来,对方踩碎了一根树枝,发出清脆的“啪”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样,找到钥匙——”海德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才冒出了一个迟疑的问句,“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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