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回在啃猪蹄,苏玉回在啃很香的猪蹄,大中午的,正是吃饭时候,苏玉回就当着他们几百人的面,美滋滋地啃猪蹄。
樊归一站在距离她们两边比试之地略远的地方,他身后,一个男子站在那儿,手臂依在他的脊背上。
“行道者,你说,是不是做饭好的食修都有点儿欠揍啊。”
樊归一闭嘴不言,那人的耳边却有人声慢慢响起。
“我助你遮掩魔气,并非是让你来这里看热闹,此间修士无数,天道怕是亦有关注,还请谨慎几分。”
手臂仍挂在樊归一的身上,还往他胸前蹭了蹭,男子几乎把头埋在樊归一宽厚的背里。
“知道了,行道者,等我找了你们的海王治好病,我就回云渊去,放心,这热闹我就随便看看。”
一旁,空净略一转头,看了樊归一和他身后的男人一眼,又把头慢慢转了回去。
那男子却还不肯安静,不一会儿,又说:“一想到宋丸子创下的道统可能被人彻底压了风头,我就忍不住想笑,行道者,这个苏玉回做的饭你吃过么?据说比宋丸子做的好吃十倍?”
樊归一再不搭理那人了。
场中,刘迷已经将嫩鸡重新下锅,竟然是在熬汤。
“师父,这鸡太小,炖出来的汤怕是不够鲜。”
一双粗眉,头朝天梳着的女子一摆手,示意她的徒弟别再吭声。
鸡汤不用最鲜,合适最好。
就像山中之风不需要最令人舒畅,它尽可以有些凛冽、有些刻薄,却足有山的味道。
刘迷选了这只鸡,是因为这鸡是苍梧之地最常见的黑羽鸡。
而她自己,也曾经是苍梧之中再卑微不过的一只蝼蚁。
鸡汤用小火炖煮,刘迷又拿出了些玉谷粉,调以清水和一点盐,慢慢揉成了略硬的面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瞥一眼她手中的动作,宋丸子就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要做面条。
她心中一笑,继续啃她的猪手。
中午,饭时。
流月城中的味馆弟子又提着食盒游走在人群中,售卖起了伙食,也简单,不过是些大包子。
素的是萝卜粉丝,荤的就是白白软绵皮子里面裹了扎扎实实的肉团子,咬上一口,得先把里面的汤汁吮一下。
只吃包子似乎单调了些,用醋腌渍的糖蒜还有仍热着的咸鸭蛋也卖得极为红火,糖蒜解腻开胃,咸鸭蛋略扒开一点皮就有金灿灿的油流出来,专注于揽月崖上道统之争的人也忍不住被饭味儿吸引,踮起脚探着头,在人群里梭巡味馆弟子的踪影。
崖顶众人无不耳聪目明,哪里不知道他们还晒着太阳看比斗呢,其他人都已经笑容满面地吃了起来。
普通弟子看精英弟子,精英弟子看领头的长老和掌门,隐隐的浮躁在山顶四下蔓延。
“长老,山下……”
“我们是来见证道统之争的,买包子来吃想什么话?别忘了我等是辟谷法修!”
这是一位世家长老所说之话。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樊归一默默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块灵石。
长生久,穷。
这些年为了给风不喜寻续命之物,他这个行道者周游全界,数月都未必花得上一块灵石。
他今天带了二十个长生久弟子,这些灵石怕是都不能给他们一人买一个包子。
就他们这些人一人吃一个包子?塞牙缝都不够。
一只白净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手指上悬着一个储物袋。
“这些该是够了。”
樊归一身后那男人在憋笑。
“堂堂无争界第一大战力,别说这里,就是玄泱界亦有你们长生久的威名传扬,竟然吃几个包子还要凑钱,哈哈哈哈,我算是知道江大傻为什么总也攒不下家当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声音有些大,场上那如皎月般的女子偏过头来,就看见了空净和樊归一在凑钱。
揽月崖下,一个味馆的弟子正提着食盒呢,突然手上一空,却见一道红影从他们头顶掠过。
一小袋灵石砸在了那弟子的头顶上,他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块中品灵石。
“师弟,刚刚生了何事?”
“那、那苏玉回,从上面下来,买、买了我的包子。”
还有咸鸭蛋和糖蒜。
将食盒扔到空净的面前,脱了大氅的“苏玉回”一抬下巴,道:“前次你也算帮过我,这包子我借花献佛请你们吃。”
看着那硕大的食盒,空净和樊归一对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何事,还一同看向了那人。
你就尽管演下去,就算请我吃了包子,你被人围殴之时,我也绝不会过去帮你的。
宋丸子还觉得自己演得甚是精彩,苏玉回这般又骄又可爱的,她演得还真有些上瘾。
正午之后,山顶更热了,刘迷的鼻头儿微微沁出了汗。
她已经切好了腊肠,鲜肉,又将一把极鲜嫩的青菜洗干净。
因为她选的材料着实太过简单,她身后的那些师弟师妹和师侄里有不少人悄悄皱了眉头。
酸甜苦辣咸鲜……天地山川星月……还要有人,他们的师姐(伯)莫不是就用这么简单的菜来对这题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
,煮了八分熟之后放凉的面条下了热腾腾的炒锅里,和着葱姜、肉丁、腊肉一通翻炒,一点酱油倒在极烫的锅边,面条就变得让人食指大动起来。
刘迷居然面带微笑,然后往锅里扔了一把青菜。
热油滚白练,红肉勺里香,满满一锅鲜,口水流两行。
“苏道友,我做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苏玉回”,手中大勺如刀,将汤几乎劈进放了点儿芫荽的汤碗之中,
“做好了?”
苏玉回慢悠悠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下一刻,便已出现在了刘迷的面前。
“一盘炒面,一碗汤,一颗糖醋蒜?刘道友,我们说的是以一道菜做出酸甜苦辣咸鲜,要有天地人和山川日月在其中,您做的这东西就算是用来忽悠我,也实在是太过敷衍了。”
“我一共做了六十份,至于我做的到底是不是苏道友你要的,找旁人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那么且高且深的题目,刘迷却只用这样简单的,甚至跟那些修士随便吃的包子也不相上下的炒面配汤来应对,竟然理直气壮得仿佛自己是做了一桌的珍馐。
来见证此次道统之争的众人慢慢凑了过来,他们都已经以道心立誓,此次评判务必公正。
“各位在吃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托。”
在远岛带着味馆众人打拼这许多年,对着外人的时候刘迷的表现已经极为出色了,她行了一礼,才继续说自己的请托。
“请各位先和一口汤,再吃炒面,然后再喝一口汤,多谢了!”
她一侧,有女子含笑问道:“那这糖蒜什么时候吃?”
刘迷回头看过去,仍是在笑的:
“想吃的时候就吃,才是对的。”
想吃的时候就吃?
这当然是对的。
在这一瞬间,要不是强烈的求生欲,宋丸子简直想把刘迷抱起来,然后呼噜她的头毛儿说:
“你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上膳书》中,将食修从狗不吃猫不食开始层层分级,其中的“调五味”一重所探究的,不过是一个人为何而做饭而已,何谓生死至情,何谓心有所持,食修们都要在突破“调五味”一重时堪破。
也就是在这里,世人千奇百怪,其前路,亦有无数岔道。
她与上善不同,刘迷与她也不同。
这令人何其欣喜!
宋丸子的眼中是压抑到了极点的愉悦和得意,几乎要出光来,刘迷看着她——晃了晃手里银光闪闪的大刀。
好吧,虽对食修之道有了新的感悟,刘迷就是刘迷,想要砍师父这事儿也快成了执念了。
按照刘迷所说,樊归一端起了那一碗几乎没有调味的鸡汤。
然后慢慢地喝了一口。
平庸、寡淡,最后的一点余味,就像是一阵再普通不过的风,直直地扑过脸颊……樊归一脸上没有表情,又端起了炒面,然用筷子夹了一口,放进了嘴里。
与那乏善可陈的鸡汤相比,这一盘炒面着实精彩。
鲜肉香嫩,腊肉咸香微甜,青菜沾了恰好的味道,入口清脆,调味的时候大概放了茱萸,整盘炒面微微有一点辣意,却只是恰到好处的开胃。
不仅如此。
樊归一的手微微一顿。
在这一瞬,他明知自己是站在揽月崖的顶上,却又觉得自己在一条路上,那路是他走过的,极为熟悉,从夜晚走到白天,耳边甚至能听到隐隐虫鸣被清晨时分早起的鸟儿给压了过去。
那些路上,他看过无数次的日升月落,还听过海浪的欢腾与低吟,见过最平凡的耕种者,亦交到过最有趣的朋友。
只是几口饭而已,道心坚定如樊归一也有这般奇异的感受,那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时之间,整个揽月崖上,那些吃了刘迷那饭的人都双眼微阖,面露微笑,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想起了些自己曾见过的风景。
修真者的一生何其漫长,他们却没比凡人多长一个脑袋,能记住的事情也不过那些而已,更多的,藏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待时光悠悠辗转,甚至不再露只鳞片爪。
比如他们曾见过凡人亦全力与天相争,也见过最普通的修士毫无畏惧地死在海疆战场上,他们也笑过哭过,和凡人并无区别。
在这一瞬间,人生诸多悲喜之事皆涌上心头。
“苏玉回”也吃了一口鸡汤和炒面,她倒是没有闭上眼睛想什么,仍然看着刘迷。
天地山川星与月,吃了刘迷丛的饭,人们就能以心为镜,重整心中河山。
“嗯,还不错。”她对刘迷点点头,语气轻快地说道。
刘迷看着“苏玉回”,她再不是那个被师父夸一句就能自己美滋滋很久的那个刘迷了。
可她心里的喜悦像是海里的小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冒着不停。
“不过……”自称自己是苏玉回,死也不肯扒下马甲的那女子突然开口说:
“我就当炒面是山,鸡汤是河,这是山川河流,回忆旧事风景,这是天地星月。刘道友,还得请你告诉我,这菜,与题目中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人?
刘迷回答道:
“您再喝一口鸡汤,便知道了。”
她将一人藏在了这菜里,那个人……便是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