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练功的时候睡过去可不好。”
宋丸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跟宿千行颇为相似的脸庞。
但是又能让人一眼认出来这人不是宿千行——并不仅仅因为她那曲裾长裙下包裹的身体比宿千行纤细窈窕得多,也因为她的眉目之间的那种柔软与温和。
要是有朝一日把明于期的魂儿塞进宿千行的壳子里,大概会跟这个女子更多几分相像吧?
心里想着吓死人不偿命的事儿,宋丸子感觉到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抬手揉了揉眼睛:
“阿姊,我没有睡过去。”
等等……
宋丸子看着那白嫩嫩的小手儿,还有坐直身子之后仍不过平视女子腰部的这点儿身高,心知自己怕是附在了别人的身体上,这人还是个小孩子。
还是个叫“阿行”的小孩子,还叫个跟宿千行很像的女子叫“阿姊”。
她的心里不得不打了个哆嗦。
“好,好阿行没有睡过去。”那女子收起盖在幼童身上的薄毯
这位“阿姊”的声音又软又甜,像是个夹了糖心儿的热糯米糕,宋丸子听了都觉得心里一阵儿酥软。“阿行”的声音奶气十足,和“阿姊”一样带了点儿软糯的鼻音。
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附体”的这个“阿行”可能就是小时候的宿千行,她立刻就觉得这人不怎么可爱了。
跟着小孩儿走到院子里,宋丸子只见亭台幽幽,草木深深,是个颇有格局的水榭庭院。
“阿行,你过来。”
宋丸子被那小孩儿带着一路跑过去,路过一处光华的黑玉石照壁,借着那小孩儿的眼睛看见了他的样貌——五六岁的稚童版宿千行。
听说这世上有种东西叫洄梦幻境,记载一个人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难不成自己就落进了宿千行的幻境之中?
可惜她如今只有一缕意识黏着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完全不能催动灵力,只能顺着这故去之事往下跟去,唯一的慰藉就是这宿千行的姐姐实在是个可怜可爱之人。
他们所住的地方叫幽憩水榭,是宿家名下的一处宅院,宿千行和他姐姐都是宿家主枝嫡脉,他自己是四品水火灵根,他的姐姐比他的资质更好,是五品的五行灵根。
这些都是宋丸子跟着这个叫宿千行的小孩儿,一点点弄明白的。
对了,那位姐姐,叫宿千芍。
宿千行,不,宋丸子没办法把这个吃药比猪还勤快、修炼比猪还懒的小家伙跟那个就会妖笑、媚笑、冷笑的大魔头想成一个人,还是称他为“阿行”吧。
阿行除了被他那年纪轻轻已经是筑基期的姐姐带着修炼之外,常问的就是阿爹和阿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懵懵懂懂,宋丸子冷眼看着却清楚得很,此时无争界的云渊陷落之劫刚过去几百年,整个世界的煞气远比后世浓郁得多,这宿家时代为千鹤门长老,自然也有清除煞气之责,宿千行的爹娘就是出去做这件事儿了。
庭院之中花开花谢,百草渐长,宋丸子跟着那阿行每日服丹、修行、看书、习字,增广见闻,也就看着这孩子一点一点长大了。
在他只比自己姐姐矮一个头的时候,整日里水滴云长日夜悠闲的水榭里多了几个和阿行年龄相仿的孩子。
千鹤门招纳弟子的时间又到了,这些孩子有的是阿行的父母叔辈从各处救回来有灵根的孩子,有的就是宿家的旁支子弟,来年春天,阿行要跟这些人一起参加甄选,成为千鹤门的正式弟子。
到时,宿千芍也就不用再留在此地,作为千鹤门的内门弟子,她可以返回门内,不用再代行父职照顾自己年幼的弟弟了。
说真的,宋丸子还真有些舍不得,宿千芍小姐姐真的是温柔婉约,如水似的秀丽女子,阿行天天黏着自己的姐姐,她也算是买一送一跟着黏,黏多了,再想想六百年后宿千行孑然一身又妖又狂的样子,她的心里甚至不忍心去想,这样一个人会伴着竹影敛袖调香的女子后来又去了何处。
院子里的人多了,喜欢宿千芍的人自然也多了。
有个年轻人叫宇文绩,今年不到二十岁,天资不错,仪表堂堂,在云渊陷落之前,宇文家也是个在南境颇有威望的世家,后来宇文家的家主和筑基修士都死于魔物大潮之中,宇文家自然也败落了。
宇文绩喜欢宿千芍这事儿,阿行小,自然不懂,宋丸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她曾经浪荡江湖多年,走南闯北,识人的本事比阿行可高多了,看见这宇文绩居然借着阿行去接近宿千芍,她心里自然十分不爽。
“你真是比猪都笨,还被这么一个人利用,哪怕有你六百年后的一点机灵劲儿呢?蠢!蠢!”
夜半无人,宋丸子默默数落着阿行。
第二日,阿行还傻乎乎地叫着宇文大哥,跟他讨论着修行之道,气得宋丸子很想催动阵法,让那六百年后的宿千行受受锥心之痛。
这样的急怒之下,她居然还真成功了。
可惜真成功了,她也没觉得开心,看着那穿着黑白色曲裾的女子被宇文绩拦下来“请教”一些“阿行问他,他却不懂的”问题,面带微笑地回答着,她在心里大骂宿千行是个废物。
又过了两日,在宿家借住的两个孩子说起了距离水榭几十里的地方有座城叫鹭城,城中将要有一场庆典。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几次们的阿行也心动了。
一入千鹤门,非筑基不能下山,他不知道多久还能再看见这样的热闹。
“你的脑子是不是你娘生你出来的时候跟着这皮相附赠的啊?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被人一忽悠就出去了?”
阿行不仅出去了,他还是以宿家嫡系的身份解开了幽憩水榭的禁制出去的。
鹭城的庆典确实极是热闹,阿行在城中玩耍了半日,看见的是自己这辈子从没见过的景色,听闻的是自己从没经历过的喧嚣,那两个和他同来的人早就不见了,他心里虽然还挂念阿姊,可看着这些热闹,实在是不忍心回去。
“你快点给我回去!”
“破开水榭的禁制,你总该告诉你姐姐一声!”
“是谁让你如此胆大妄为?!”
……
他玩儿了多久,宋丸子就骂了多久,最后,宋丸子只能无奈地说:“你会后悔的。”
她心中已然明白,一个还算正直又有些天真的少年如何会变成六百年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定然是这世上再无寸土可容纳他的天真。他少时成长的无忧乐园,被他自己亲手毁于一旦。
鹭城的东南方被火光映红了。
半身是血的宇文绩找到了阿行,运足灵力给了他重重的一个耳光。
阿行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千鹤门的外门。
幽憩水榭被魔修攻入,繁花碧竹、亭台曲水尽付于煞火。
对于阿行来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阿姊不见了。
因为一次任性贪玩,害得宿家数个后辈和千鹤门未来弟子身死,又毁掉了幽憩水榭,宿千行一夜之间从宿家的嫡系变成了宿家乃至整个千鹤门的罪人。
他变得阴沉又怯懦。
宋丸子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可她根本没办法离开这个洄梦幻境,哪怕心里又急又痛,还是得跟着“阿行”一步一步往前走,看他的人生在极黑暗处徘徊。
时值无争界煞气纵横,最大的丹修门派落月宗慷慨拿出了上千的丹方送与各个门派,甚至就连火系灵根的散修都能开炉炼丹,宿千行四品水火灵根的资质,千鹤门并不会真让他闲在一旁。
宿千行就开始每日研习丹方,炼制丹药,他灵识精炼,又肯下功夫,兢兢业业十几年,很多人都开始称呼他为宿丹师,渐渐忘了他曾经害死很多人的事情。
他自己却没忘。
没有人比宋丸子更清楚,午夜梦回,这个年轻人哭喊过多少声阿姊,可这个床边再不会有人对他说一声:“阿行,练功的时候睡去可不好。”
“要是让我看见自己当年拿起《上膳书》的时候,我大概也会像现在这么绝望吧。”被人追杀、被人背叛、落入凡人界、又在十年后见到了苏家满门全灭,真让她自己重历那些,她一定也会觉得万分痛苦。
所以,现在她很同情阿行,却又知道,命运何其残酷,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而他也会在这些磋磨中一步步选择,最后变成一个同样给别人带来厄运的人。
阿行二十四岁那年,练气后期,二品丹师。
宿家嫡脉在苍梧之野遭遇了金丹期魔修,全军覆没。
其中包括了宿千行的爹娘和叔叔。
修道之人本是不用守孝的,宿千行在额间绑了一根白色的额带,虽然,那些逝者早就不认他了。路过一个水塘,宋丸子看着现在他的长相,跟宿大魔头已经很有些神似了。
宿家嫡系全没,旁支又不成气候,千鹤门的掌门一家独大,渐渐有了说一不二的威势,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水涨船高,在千鹤门中从者云集。
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宇文绩从入门之初就打着照顾宿千行的名号时时出言刺他,等到宿家真的树倒猢狲散,他对宿千行的欺压就越发地明目张胆了,不仅让宿千行用更少的灵材交出更多的丹药,还处处克扣他的供给。
每当宿千行想要反抗的时候,他都会说:“要不是你,你阿姊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于有一天,宿千行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敛住了眸光,宋丸子知道,他动了杀念。
“我道是为什么我这‘逆时境’里竟然有灵气外散,原来是有别人进来了。”
宿千行跟在宇文绩的后面离开了千鹤门,宋丸子却只能在原地看着,因为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正拎着她。
“别看了,他这一去,就会发现他姐姐当初是被魔修采补过之后,又被这个宇文绩囚|禁在原来幽憩水榭的地下,时时受着折辱,这般情境,要是让你看见了,宿千行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的。”
女子轻叹一声,又说道:“宿千芍也真是一个奇女子,被人磋磨了几十年,煞气侵蚀根基,她竟能忍着易筋之苦自行改修邪道,就算宿千行没有找过去,再过两年,宇文绩那个卑劣小人也会死在她的手上。可惜宿千行杀了宇文绩这事遮掩不住,他被千鹤门废了丹田和灵根,宿千芍拼着性命为他找来了造化椒,又教给他截元补天诀,把自己的灵根给了他,让他成了个魔修。说她到头来是爱自己的弟弟,还是恨自己的弟弟,我这等外人已经是参不透了。”
听得此话,宋丸子已经呆了。
那个身穿曲裾的柔雅女子仿佛就在她眼前,转瞬又成了一地碎血。
这一切,怕都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千鹤门的掌门要除掉宿家,便借了宿千行的手,又设下了重重陷阱。宿千芍半生平淡娴静,半生摧折不堪,也都是因人一念而起……
拎着她的那个女子不过是一道让人看不清样貌的幻影,却灵力澎湃,随手一挥,身侧已经换了一副景象,又是那个小毛头似的宿千行喊着“阿姊”跌跌撞撞跑在水榭的曲折回廊之中。
草木扶苏,幽兰淡开,看着眼前的一切,宋丸子已经不知今夕又是何夕。
几十年烟消云散,却又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重重伤悲,不知道是为了活着的宿千行,还是死去的宿千芍。
“我为宿千行定制这个逆时境的时候,还真没考虑过竟然有星辰师会进来此间,幸好我为了售后,留下了这一到神识,你这小姑娘灵识宽阔,前途不可限量,千万别犯傻让宿千行知道你进来这里,不然前途没有,小命也要交代。”
“谢、谢谢小姐姐。”
“小姐姐?你这称呼真别致,有空来我玄泱界六欲道来玩儿,我叫微予梦。”
说罢,那女子用手一推,宋丸子眼前一黑。
待她睁开眼睛,已经躺着大黑锅身在一处山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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