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皇庄。
被绑着的康熙又一次晕过去了,这是第二次。后面肯定还会有很多次,他得一次次都记下来。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去挺过这七天。
他从来不知道时光可以这么漫长。之前所受的苦和现在比起来,根本只是在挠痒痒。
昏沉之中,他又梦见了良妃。
那是良妃也在慎刑司的时候,地方和现在自然是不同的,可是他们的感受却是神奇的互通着。他能完完全全的感觉到当时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她被高吊着手臂,垂着脑袋,汗珠和血丝从发间滑下来,一滴滴的坠到地上。她很累,整个人都像是瘪下去了,像根树枝般的干和弱,一点精神也没有。康熙知道,那样子和他现在差不多。而且就好像是他即将迎接的预告似的,即使在梦里也给他非同一般的恐惧。
其实康熙一直都知道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只不过,当皇帝当久了,感觉就变了。人人当他是神,害怕他,敬畏他。他想干嘛就干嘛,这样下来,时间久了,他也就自己把自己当成了神。
神是不知道疼的,神也是不知道害怕的。神当然不可能哭也不可能叫。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能应付,他也的确没怕过。再怎么难的时候,他还是端得高高在上。
他的功绩无人能鄙薄,他骄傲无比。
可是那每一次的困难都和现在不一样。那时他有许多人可以指挥,他们是他的能臣,他的好奴才,自然会帮他办得妥帖的。
现在没有人怕他,没有人在乎他。他的命就跟蝼蚁一样低贱。
他还不如这些奴才。
他的尊严被打破了,打碎了,他也没有力气捡起来了。当他又渴又饿的时候,伺候着他的只有鞭子,要么就是板子。
这只是最基本的。剩下的刑具还得慢慢来。
康熙以前对奴才并不严苛,他很少打他们,但是脾气上来的时候,也是会随口下令便打死人的。当初他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现在才知道那些刑罚是多么残忍的东西。
它们的意义并不只是疼,比疼更加深刻的是恐惧。
人总有怕的东西。
不管他有多么坚强,这些责罚一直深入下去,自然就能查探到他的底线在哪里。他们不知道他曾是神,他们只要把他当成人来折磨就可以了。
康熙知道他总会被他们变成人的。然而他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但在这疲累不堪的时刻,他对良妃的那些不好全都浮现到脑海里来。它们一样样都变成了嘲讽。
如果当初对她好一些,现在他会是什么样子?
至少……能换点吃的和喝的吧?
昨天到今天,他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苏麻倒是顿顿做了饭来看他,可是没有人敢放她进来。
康熙冷冷一笑,甩了甩头。他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在认输。他没有必要后悔曾经对贱妇严苛。她在他的心里和别人的标准是不同的。
她是不配的。他一直这么觉得。
发上黏着的血已经干了,偏偏有一滴宛如米粒掉落在他的眼眶边,他眨眨眼睛以为它能掉下去,可是偏偏进入了眼睛里。
这瞬间,他的眼睛变得有一点恐怖。
他看不见,但是他知道。而且,眼睛也很疼。
他咬了咬牙,无视耳边一回又一回教导的声音。这些嬷嬷们老是跟他说要怎么做一个听话的好奴才,怎么讨主子欢心。他真恨不得撕了她们的嘴。
可是他做不到。非但如此,还得忍耐那些人大骂他不识抬举的声音。
她们跟他说只要他乖乖的招,不但给他饭吃,也给他水喝。可是他只是狠狠的瞪她们。
那些人没有体察到他的苦境,只是觉得这个贱婢太高傲了,老是跟规矩对着干。
耐心是有限的,弄了快一天的嬷嬷们沮丧起来,又打又教的也累了。干脆,圆脸的那个人搬了张凳子坐在康熙面前,大声喊道:“你这个贱人,到了紫禁城还想当姑奶奶,你信不信我脾气上来把你脸给撕了,你现在是什么处境自己都不知道吗。”
康熙斜了斜眼睛,感觉到了更深的羞耻。在这些人眼里,他最值钱的不是身份,而是这张脸。
他一下子成了“狐狸精”。
可笑至极!
把力气耗在这些奴才身上,还不如多攒点留着对付良妃。康熙别过脸去望向了门,他在想,良妃肯定还会来看他。
他在等。认真的等,只是太累了,不久,便又昏睡过去了。
昏沉中,他嗅到了又香又甜的味道。这种香气激发了他的力气,他睁开眼,看见良妃站在他面前。
屋子里没有别人,都被清出去了。
康熙微微的动了动唇,在这么狼狈的情形下,他的动作还是很优雅。
良妃温和的拿帕子抹了抹他的脸,拿过汤盅盛了一小碗东西:“我带了点吃的过来,这绿豆熬得不错,清新爽口,你喝点吧。”
康熙本能的躲她。
良妃叹口气:“这是乌雅氏做的,你尝尝。”
康熙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汤的色泽比一般的绿豆汤要稠很多,他以前喝惯了,可是他不信。他只相信这是良妃授意的。她肯定在这汤里放了很不好的东西,就像上回那样。
良妃脸色冷下来,执勺撬开他的嘴。
康熙被动的抿了一口,他有点受不住了。这绿豆太诱人了,他想吃。就这样情不自禁的,咕噜咕噜,一碗见了底。
良妃知道他没有吃饱,又盛了一碗。连喝了三碗之后,她看到康熙的脸色舒缓下来。
她当然知道这汤没有那么简单。过一会儿就会显露真正的威力。而且,传到她鼻尖里的香气这般敏锐,她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在前世曾经的岁月里,某段恐怖的经历足足让她痛了半个月,痛得她像条狗一样的在地上爬。痛得她撞墙,痛得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放血。
但即便这样,到最后她还是坚强的挺了过来。
现在,康熙倒是全喝了嘛。
她不会告诉他那是什么东西。
本来她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下的药。现在,她知道了。乌雅氏果然不负她的心思。她故意把康熙在受刑的消息透露给她,当然也知道她会有所行动的。
德贵人曾是康熙最宠爱的妃子,被她虐待,想必他的心头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康熙并不知道良妃在想这些。他也顾不上想。他的身上越来越热了。等他意识到那并不是简单的灼热时已经太晚了。
疼,无处不在的疼痛。像是蚂蚁爬行,不一会儿,又像是展开的树枝,迅速的向他的四肢流窜。
他仿佛听到了血脉颤动的声音,比之前更恐怖百倍,千倍。
他的骨头好像被拆散了又被装起来,然后再次被拆开。
怎么能这么痛,这是为什么?
康熙想到这有可能是良妃的诡计,不禁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他想,也就这点手段了吧。这有什么?
只要它不是□□,不管怎么痛,他都能挺过去。
然而,想到这里,他又不免在想,这真的不是□□么。
他痛得想撞墙,痛得即便用全身的毅力来抵抗也无能为力。
他喊不出来,再痛也只能没有声音。
良妃悠闲的看着他,笑了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可是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康熙知道,内卫的秘密,他的手札,还有印章他终是要交待的,可是良妃竟然不要了。
不,她不是不要了。而是,她要他主动求着招供。只有到他崩溃的时刻,她才会给他开口的能力。
这就是主子的手段。曾经他对她用过很多次。所以,他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
康熙低下了眼帘,掩护着内心的不安。
良妃轻笑:“你不用感谢我,你应该谢谢德贵人,这真是她做的。”
康熙冷哼。他只相信是良妃在诬陷她。只有良妃才是真正恶毒的。
他的眼神准确的表达了这些。良妃一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有意思,也好。过些天朕再来看你。但愿你还能这么硬气。”
说罢,她毫无怜惜的放下碗,转身走了。
康熙闭上了眼睛。身上的痛楚如海浪般的追着他跑,他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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