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部分(1 / 1)

师爷赵振铎是赵四皇上的养子,本姓双,满族,出生在北京高碑店(不是卖豆腐丝那高碑店,那属于河北)。家里弟兄两个,父母养活不起这么多孩子,正好赵四皇上膝下无子,就把师爷过继给了赵家,师爷也就由满族变成了回族。师爷还有个同胞哥哥,我见过一面。师爷的长相很特别,双眼炯炯有神,一头茂密的卷发,他哥哥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五六十年代,中国文艺界最红的年轻演员有“四马二赵”,“四马”当中有一马是马季,“二赵”就是指赵振铎、赵世忠。师爷年轻的时候红极一时,工资也比别人拿得多。人长得精神,穿得也体面,骑一辆凤头车,相当于现在的奔驰酷跑。到哪儿回头率都是百分之二百,每个人得回两次头儿。师爷年轻的时候经常进中南海,给毛主席、周总理、陈毅等中央首长演出,可谓春风得意。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相声又火了起来。那时候电视还没有普及,收音机里只要一播相声,胡同里的聊天声马上停了下来,大家都竖起耳朵。师爷洪亮的嗓音,独特的说话腔调,深深地印在了人们的脑海里。师爷说过的段子,比如“风吹水面层层浪、雨打沙滩点点坑”“昨夜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口边”,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后来师爷被推上了领导岗位,当上了曲艺团团长。他是50年代入党的老党员,对党有着深厚的感情,一心想把党交给的工作干好。可他有艺术才能,却不懂领导艺术,这个官儿当得挺累,也没干出什么成绩,还得罪了不少人。

那时候曲艺团效益不好,要给老艺人降工资,师爷大公无私,先拿他的师父王长友先生开刀,给王先生降了一级工资。然后再拿徒弟媳妇儿开刀,我师父李金斗的爱人是团里的单弦演员,早该评一级了,但是师爷就因为她是自己徒弟的媳妇儿,不同意师娘当一级演员。师爷的大儿子是燕京曲艺团的相声演员,燕京曲艺团解散了,师爷完全可以把他调到自己所在的曲艺团,但是师爷没有滥用职权,他大儿子当了厨子。

师爷一心想当好这个团长,但是上级领导还是把他当成个艺人看待。艺人们,又把他当成领导看待,两头儿没落好儿。当团长那几年,自己吃亏受累,没捞到任何实惠,还得罪了很多人。

从领导岗位下来,师爷还想好好地说相声。但是时过境迁,观众喜欢的是我师父李金斗,还有笑林那样的年轻演员,师爷的段子过于传统,完全依靠语言的幽默,剧场观众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现在传统相声又吃香了,师爷如果能活到现在,绝对还能大红大紫。但是当时没人听传统的东西,相声越新越受欢迎,越闹剧场效果越强烈,电吉他相声成了舞台的宠儿。

那时候传统相声是墙内开花墙外香。1986年,师爷跟随北京曲艺团到新加坡演出,他表演的传统相声是最受欢迎的节目,有的包袱儿能让观众笑一分钟。师爷对那次新加坡之行很得意,把录像带拿回来让我们看,不乏炫耀的意图。

但是国内的剧场演出情况就不同了。观众喜欢听的是《学唱“大篷车”插曲》《恋爱歌曲漫谈》之类的节目,师爷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师爷的搭档赵世忠先生又退休了,师爷找了个新搭档,水平跟赵世忠先生没法儿比,用着很不顺手。

师爷也退休了。

他感觉很落寞,没事儿就在家里喝闷酒。我常去师爷家陪他喝酒,听他给我讲述他演过的传统段子。师爷总说,“传统相声有不少好东西,你赶紧学吧。”可惜我没让师爷排过一个节目。一来年轻不懂用功,二来排练了也没地方演,当时传统相声没什么市场。三来呢,师爷本事太大,当着他的面儿说段子,心里发憷。

老辈人活着的时候,我没觉着他们身上的东西有多宝贵,不知道珍惜学习的机会。现在想好好学了,可是人已经没了。很多传统的好东西,都是这样失传的。

现在的年轻人,无论你是哪行哪业,都应该珍惜跟长辈们学习的机会。

后来师爷得食道癌,住院期间,我去陪床。晚上他睡不着觉,就一段一段给我讲述他年轻时候说过的段子。很多段子他多年不演,已经记不全了。可惜当时没拿录音机给录下来,要是留到现在,是很珍贵的资料。

师奶奶那时候是医院的护士长,师爷住单间。我经常是喝着小酒,听师爷给我讲着段子。师爷爱喝酒,所以从来不管我喝酒。第二天师父去医院,问师爷,“小方照顾您怎么样?”师爷说了,“哪儿是他照顾我呀?喝完了就睡,一晚上我给他盖了三回被子。”

1994年,师爷第一次做完手术,正在恢复期间,台湾方面邀请他去演出传统相声。他晚年曾经对我说过,“我现在说相声不为挣钱,只要有人真听就行。”他听说又有人愿意听他说传统相声了,欣喜若狂,不顾医生的劝阻,带病去台湾演出,轰动宝岛。

师爷在台湾挣了一万多块钱,一生节俭的他,用这钱给老伴儿买了枚戒指,这是他这辈子送给爱人的唯一一件首饰。他是不是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给风风雨雨跟随自己几十年的爱人留下点儿念想呢?

这就不得而知了。

回来后师爷又住院了。正赶上相声老前辈罗荣寿去世,师爷当时病情严重,但是义字当头的他还是带病参加追悼会,回来病情更严重了,再也没能起来。师爷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家中度过的,晚上我经常去陪他。

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除夕,师父带着我们到床前给他敬酒。给他嘴里点了三滴酒,一生爱酒的他此时已经喝不下了,只有默默地流泪。

师爷的葬礼也在下坡清真寺举行,他的亲友和老观众都去送行。清真寺门口那条街的生意人听说要送赵振铎先生,主动停业半天,让出道路来。北京不少群众都去送行,大伙轮流抬着师爷的灵柩,送出好远才上车。

那天,赵世忠先生望着合作了几十年的老搭档,说了一句话,“你是有福不会享啊!”是呀,如果师爷晚年不当团长,少生闲气,肯定能多活几年。现在的某些艺术大师,当年跟师爷比差得很远。但是人家坚持下来了,所以享着福了。

十几年后赵世忠先生也去世了,跟师爷得的是同一个病,病变的部位相同,是同一个大夫给做的手术,这就叫缘分。哥俩合作一辈子,有感情,也有矛盾。赵世忠先生为什么比师爷多活十几年呢?因为赵先生“糊里糊涂”,不生闲气,不操闲心,这就叫难得糊涂。

师爷去世前立遗嘱,公证员就是后来给央视很多大奖赛当公正人的阎梅女士。她听说师爷这么一位著名的艺术家,曲艺团的领导,遗产才两万块钱,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不知道,这两万元里,还有一万是我师父李金斗给的。

师爷葬在回民公墓,下葬的时候要念经。当天阳光明媚,可是阿訇念经的声音一起,竟然噼噼啪啪掉起了大雨点。经文结束,雨点儿也停了。师爷是高人,老天有感应了。

师爷一生出过大名,但是没挣过大钱。生活非常节俭,很多时候一把花生米就是他唯一的下酒菜。但是他对晚辈不抠门儿,我们去的时候他会亲自和芝麻酱,请我们吃涮羊肉。我说:“师爷,羊肉不够了。”师爷说了,“羊肉不够,白菜找齐儿!”

我师父的儿子也是师爷和师奶奶给带大的。他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看完外国电影,回家跟师爷说,“爷爷,我想吃西餐。”师爷说,“给他盛碗米饭,让他上马路西边吃去。”

外地的相声前辈来京看望师爷,他都会热情招待。有时候在家请客,让我们到饭店端水煮牛肉、香酥鸡这些解馋的菜。有一回部队的快板艺术家朱光斗先生来京,师爷请他吃烤鸭。喝了不少酒,还要教人家,“卷烤鸭得这样,先抹酱,再放葱,放鸭肉,然后一卷……哎,饼呢?”他把酱都抹桌子上了。

明年是师爷去世二十周年,如果条件允许,我想牵头儿办一个纪念专场。师爷走得太早了,到明年他才整八十岁。师爷要是活到现在,得多吃多少好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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