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群贤坊到怀德坊,只需跨过一条大街,相距并不远,所以李鱼很快就赶到了颉利可汗的府邸。
褚将军当初选宅子,之所以选的位置不理想,固然有尉迟敬德急于要把旧宅子脱手的原因,也有他那小舅子想从中大捞一笔的原因,但毕竟是他自己所做的选择,他冲的是群贤二字。
颉利可汗被安置在怀德坊,却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怀德,怀德,却不知朝廷把他安排在怀德坊,是否别有喻意,希望这位被宽大处理的颉利可汗,能够常常感怀天子恩德。
颉利可汗府的守兵是金吾卫派出来的士卒,李鱼一到门前,两根长戟就横在了他的面前,李鱼马上亮出了褚龙骧大将军府给他开出的身份证明:“两位兄弟,李某是褚将军的幕僚,自陇西回来。”
原来是自己人,两个士卒登时客气起来。
褚大将军将成为京戍部队的将领,这事儿他们都耳闻过。虽说褚大将军会被安置在南衙还是北衙,成为哪一支戍京部队的将领,现在还不确定,但已足以镇得住他们。
两个戟兵依旧站在那里,一个佩刀的小校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原来是褚将军府的人,却不知足下往颉利府来,有何公干啊?”
李鱼忙递上证明,道:“并非公干,实是私事。不瞒你讲,李某往陇右谋生时,老母与娘子就安置在京里,此番随褚大将军回京,却不想没有寻到她们。向邻里打听,才知道她们搬了家,故而一时寻之不得。幸好,听人说起,我那……娘子,现在颉利府做舞姬,故而……”
那小校迅速扫了眼他的身份证明,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挥了挥手,两个态度上本就客气了许多的士卒立刻就收回了长戟。小校把盖了褚将军关防印信的“身份证”双手递还李鱼,客气地道:“那先生就进去吧,一进二庭就看得到,唯有那么一座毡帐,先生可去那里寻找。”
李鱼呆了一呆,讶然道:“这个……我自去寻找?这合适吗?”
那小校露出的表情比李鱼还要奇怪:“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大唐的地盘,还不许咱唐人来去了,什么道理!”
李鱼突地醒悟过来,暗自苦笑一声,道:“多谢将军。”
一个小校,哪称得上将军,可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大唐的兵,个个都想当元帅,李鱼这一声“将军”,叫得那小校心花怒放,李鱼都走出好远了,他还挺胸腆肚地站在那里,八面威风。
这时节可是唐朝,国人的自信心是极为强烈的。“外国”的代名词就是“番邦”,“外国人”的代名词就是“番夷”,是比我国人要低上一等的。哪怕是腰缠万贯的番夷,政治地位也比不上一个良家子,何况颉利可汗这些年一直跟大唐为敌。
现如今他败了,出于政治考虑,李世民对他很优待,但这并不能提高他在国人心目中的政治地位。
李鱼登门之初,还担心人家身份敏感,这府邸会弄得大使馆般金贵,可在这小校眼中,这不过就是一座环境好一些的监狱,看管着一个受到皇帝优待的俘虏罢了。
当然,职责所在,普通小民若是好奇想看看这颉利可汗究竟长什么样儿,他是不会放行的,但李鱼是褚将军府的人,自己人,要进去寻个人有什么打紧?难不成还得让人等在门外,自己则一溜小跑儿地去向颉利可汗禀报一声?他也配!
于是乎,李鱼就这么大剌剌地进了府门,就这么遛遛达达地到了二进院落,一路上也曾遇到军士和府中下人,居然就没有一个好奇询问的。
一进二院儿,李鱼吓了一跳,他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风格的中庭院落,不过他毕竟有着两世的见识,颉利可汗这个人的来历、身份他也是听说过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因为思乡而做的行为。
明明置身长安城中,而且刚刚还穿过一条拥挤的街道,突然就一脚迈进了大草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李鱼有种穿越了时空的感觉,这感觉甚至比他真的那次穿越,显得还要真实。
他踏着柔软的草地,绕过几头老牛,避过两滩羊粪,走到了那座灰白色的大毡帐前,一到帐口,就听到里边传出一声声节奏明快的乐曲,李鱼心中一阵激动,也顾不得理会在帐外远耍嬉戏的几个胡儿顽童,抢步上前,就冲进了大帐。
大帐一角是乐师,另一侧是准备上场的舞姬和杂耍艺人,上首坐的是每日只知醉生梦死的咄苾、尼失、摩被、吐谷浑邪还有侍立于旁的几个小厮、下人。
这样的三群人,看舞的、奏乐的、备舞的,形成了一个圆,在这可汗规模的大帐的圆的中心,就只有一个人,独舞的一个女人。
她似飘风回雪,似迎风飞扬,那迷人的身体曲线,就在她的劲舞当中完美地呈现出来。
节奏欢快的羯鼓声中,她衣带飘飘,身形灵动,柔韧而有力的腰腿作用下,每一个蹬踏,一个回旋,让她那张花一般娇美的容颜随着时而左旋时而右旋的倩丽身影攸隐攸没,唯其叫人捕捉不定,所以更显诱惑。
大帐中间仿佛一方小天地,那小小一片天地,似乎已经盛放不下她的美丽与张扬,但她辗转腾扭,攸前攸后、攸左攸右,左旋右转,千匝万周,似乎整座大帐都盈.满了她的曼妙身姿,双足却苛刻地每次都准确落在不变的方寸之间。
她舞得奔放,舞得无人无我,仿佛一道燃烧的烈焰,吸引了所有飞蛾的眼睛。
突然,羯鼓声声,中间再无半分停歇,这是胡旋舞将要结束的时候,胡旋胡旋,岂能没有旋的大招?
在这舞蹈即将结束的时候,也是胡旋舞难度最高的时候。那女子随着越来越急骤的鼓声,双足并起,脚尖点地,如一枚陀螺般转了起来。
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她也越旋越快,旋转如飞。所有人都屏息看着,直看到他们觉得即将窒息的时候,鼓声戛然而止,那女子急旋的倩影也突然定格在那儿。
此时,她双手高高举起,天鹅交颈般交叉优扬于空中裙摆旋摆如弧,尚未完全飘落下来,缠在手臂上的织绶彩带像被风吹着似的在空中飘扬扬着,这一刻,就像是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子,刚刚踏足人间。
“吉祥!”
李鱼望着她,欢喜地叫了一声。
他的吉祥是坚强的、独立的、自信的。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就变得软弱、颓废,没有终日以泪洗面,只企盼着他的归来与救赎。她曾经有过如菟丝花般的柔软,但那不是因为她不够坚强、不够乐观,而是因为她割舍不下亲情,又因为亲人的无情而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
而李鱼,就是她的那道阳光。
当那道光照过来,她就绽放出了最美丽的灿烂。
当她再次寂寞于黑暗之中,她知道那道光还会再次照到她的身上,就如每天东升日落的阳光,也许明日是个阴天,也许明日暴雨倾盆,但那短暂的阴霾又如何能打击到她对未来的信心?
现在,那道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了!
吉祥稳稳地站定,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中,定格着她的美丽。
其实这样的急旋,她也有些天旋地转,但是凭着扎实的舞蹈功底,稍候片刻她就能彻底稳定下来,但是李鱼的一声呼唤,当她看到李鱼,又如何还能再等得了那片刻。
她欢呼一声,就向李鱼忘情地奔跑过来。她跑偏了,李鱼看着她奔跑过来,向前右前方重重地倾倒下去,立即一个垫步前仆,前腿一屈,双手伸出,将她稳稳地接个正着。
似乎毫不担心会重重地摔在地上,吉祥没有片刻的停顿,被他抱住的那一刹那,她立即悲喜交加地唤了一句:“郎君!”一双柔软的玉臂张开,便紧紧地抱住了李鱼的脖子。
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相拥的一对,只有……颉利可汗依旧捧着酒碗,咕咚咚地喝着酒。一碗酒喝罢,颉利可汗把酒碗重重一顿,击掌道:“好!”
尼失、摩被、吐谷浑邪呆呆地看向颉利可汗,颉利可汗赞不绝口道:“这个好,加了这个段子,让我看了有一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等待着情郎回来的痴心女子,日等夜等,翘首以盼,终于有一天,她的情郎骑着马儿,满身风尘地出现在她身边。”
颉利可汗一指依旧相拥的二人:“你看,那姑娘扑出去的时候,是何等的忘形,那一摔显得多么的真实。那小伙子接得也好,充分表现了久别重逢的一对情侣乍相逢时的激动心情。”
阿史那尼失、阿史那摩被、吐谷浑邪三人依旧呆呆地看着他们这位粗线条的大汗,满头黑线。大汗打仗时其狡如狐,其狠似狼,若不是有那操蛋的自己人扯后腿,又偏偏碰上了大唐的军神,未必就会落得今日下场,可这战事之外,怎么就这么……
颉利可汗看看他们呆滞的表情,终于明白过来,忙又一指李鱼:“难道此人,真是到我帐中来寻亲的?”
众人依旧呆呆地看着他。
颉利可汗怒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勃然而生。他抓起一只空酒坛子往前狠狠一摔,猛地一挺腰杆儿站起来,一拔腰间七星宝刀,“呛啷”一声,刀锋所向,厉声喝道:“何人大胆,竟敢闯进某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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