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兄。”
宋净莲与宁奕并肩站在天都城头。
日出东方,一线曙光。
微风轻拂,吹动二人衣袍。
“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果决。”
宋净莲这番话颇有些感慨意味,他以旁观者身份看完了全局,昆海楼顾谦前脚离开太清阁,还未请到皇权谕令,宁奕这边便已经破案——手段干净利落,一剑封喉。
“若不果决,便只会徒增痛苦。”
宁奕回想起自己递剑后的场景。
太清阁鲜血迸溅,一剑之后,云州案便再也没了回转的余地,直到昆海楼使者请到谕令,顾谦带人撞破阁门,教宗仍然怔怔坐在原座。
苏牧尸首分离。
云州案主谋被宁奕斩于剑下。
曙光之下,落叶纷纷。
二人站在城头,俯瞰望下,马蹄声零碎。
那辆象征着西岭光明的白木马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般安静无声地离开天都,可以猜出,坐在车厢里的年轻教宗已经伤碎了心,一路浮沉,历尽苦难走来,这世上已没什么是陈懿所不能接受和承担的。
而这一次雨露会的丑闻,以及苏牧的死,对他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雨露会违背初衷的逆行倒施。
以及自己昔日朝夕相处,无比信任之人,利用自己的信任和怜悯,反过来倒将一杀。
本想跟陈懿再多说几句的宁奕,最终选择了沉默,目送这位故友离去。
白木马车西去,渐行渐远。
“不跟陈懿说几句?”城头上,宋净莲单手按着刀鞘,眯起眼问了一句。
“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宁奕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苏牧也是他杀的。
是非曲直,黑白清浊,又怎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还是让陈懿一人静静吧。
等到东境太平,那桩悬而未决的清白城案,以及邪典祭祀所牵扯出的道宗过往,宁奕必会以“执剑者”身份一一细查。
“好几夜没休息了,我和朱砂补个觉。”宋净莲打了个哈欠,他拍了拍宁奕肩头,回头望向城头阴翳某个方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回头东境见……就不在这打扰你了。”
接着伸懒腰的劲头,宋净莲嘿嘿一笑,一头栽倒,单掌轻轻一按城头黄砖,如鸟雀一般,坠入城外滚滚黄沙之中,不见踪影。
宁奕则是望向城头阴翳之中。
阴翳中徐徐走出一道修长身影,白衣女子目遮长布,腰佩长剑,缓步而行。
若有人以戒尺测量,便会发现,张君令每一步踏出,其距离都如敕令悬贴般精准,毫厘不差。
“张大楼主。”宁奕挑了挑眉,背靠城墙,调侃笑道:“你不会也是来‘问罪’的吧?”
“何罪之有。”张君令淡淡道:“太清阁苏牧,该杀。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不过短短半年不见。
张君令的修行境界又有精进。
宁奕神情凝重,端详白衣目盲女子,这位昆海洞天横空出世的女人,不知来路,但修行天赋世所罕见。
整座天都城,铁律之下的最强几人,如今必有张君令一席之地。
坐镇东境战争的自己,炼化四卷天书之后,一骑绝尘,毫无疑问……单论杀力而言,拉开其他星君一个大层次。
能与自己处于一个层次中的,凤毛麟角。
看守莲花阁的曹燃,算是一个。
皇宫内,那位负责照顾太子的大宦官海公公,应该也算一个。
剩下的,应当就是眼前的张君令了。
“你也觉察到‘苏牧’的异常了?”宁奕笑了笑,“你应该早点出手,这样我可以少些麻烦,昆海楼也能如愿以偿。”
张君令摇了摇头。
“关于邪祟之力,我不希望顾谦涉身其中。”目盲女子缓缓将“目光”对准宁奕,道:“我与先前二人不熟,有些事情不好言说。不过如今云州案已经移交到你手里,我便有一求。”
说到这里,张君令隐晦抬头,望向空中。
“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宁奕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对顾谦隐瞒苏牧死亡的真相,避免他继续追查下去?”
张君令微微一怔,然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宁奕。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这东西的存在本就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知道,你那位如意郎君,权位虽然够了,但修行境界还差得远。”宁奕笑眯眯道:“对外结案之时,我会说苏牧是刺杀教宗的罪人,勾结东境的叛党,云州案的主谋。”
“那就好……”
张君令松了口气,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俏脸飞红,怒嗔:“姓宁的,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如意郎君?”
嗖的一声。
一缕青芒飞掠而来。
宁奕眼神讶异,微微侧首,这缕青灿剑芒直接将一块城墙砖瓦击碎,去势不减。
张君令一拍腰囊,借此势头,直接出招。
她跟曹燃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种人,袁淳收徒讲究心性,二人心中皆是坦荡空白,只有大道。
换而言之,这两位,都是不折不扣的“武痴”!
当年宁奕躲避天下耳目,偷偷东渡到灵山,张君令不远万里也要前来比剑……如今宁奕主动送上门来,赶赴天都,她又怎会错过?
两拨黑白棋篓,一拍之下,震出数百枚棋子。
空旷的天都城头,黑白玄气斗转,将方圆百尺之地困缚而住,凝为一座实域,曙光推行,长夜与黎明正是交替之时,黑白二色寓意光明与黑暗……一袭白衣,一袭黑袍,二人各自站在城头一方,正是这泼墨棋盘领域的阴阳鱼目之处。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宁奕望向白衣飘飞,单手拔剑的张君令,神情有些动容。
纵观长陵石碑,自己大道长河所记载的剑意,竟然没有一缕,与此刻眼前女子剑意重叠。
也就是说,张君令此刻所展露的“剑意”,未出现在长陵碑石之上,历代先贤,竟然都无人与她剑意相合……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宁奕沉声道:“老规矩,点到为止。”
二人若真是撒开手脚动手打架,倾力而为,打个酣畅淋漓,如果没有涅槃境出手阻拦,那么打到分出胜负,或许半座天都城都被拆了。
张君令面无表情,吐出一字,直接出剑。
这一字,声如震雷。
“崩!”
目盲女子掌中平平无奇的竹木剑,缭绕青芒,杀意凛然,伴随这一字的倾吐,直接震出一缕虚无剑意。
这一剑点出,遥隔数十丈落下!
宁奕肩头黑袍,直接炸开,肌肤之外浮现一抹金刚琉璃光华,但瞬间便被破去。
一缕鲜血,城头崩出。
目盲女子持剑如天外飞仙,纤细木剑大开大合,剑招丝毫不似女子,反而如一位青壮男人,单从意境来看,颇有些“砸剑”的蛮荒意味。
宁奕只守不攻。
细雪拔剑出鞘,瞬间在面前画出一座无垢壁垒,三尺之中,宁奕以大道长河演化长陵剑碑,一道又一道剑意流淌,如游鱼般。
两拨剑潮,对抵冲刷。
一对一,二对二,千百对千百——
宁奕三颗命星演化剑道,不仅在对抗张君令,也在揣摩演化张君令的大道!!
相较于宁奕的“游刃有余”,张君令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竹木剑已经快得看不清剑影,就连破空声都连成一片,像是燎原的火潮,噼里啪啦作响,目盲女子神情认真而又凝重,但不知不觉,她的额头已经凝出一枚晶莹汗珠。
这场城头比剑,被黑白玄气笼罩,已经吸引了诸人关注。
三司六部,诸多圣山子弟,都远远悬在阵外观战……大都督宁奕,和昆海楼楼主,孰强孰弱,其实大家心中大多已有答案。
自天海楼回归之后,宁奕横推诸敌,未曾一败!
如今挂名“大都督”,便是连天都宫内的那位太子都认为,涅槃境下,除了那位琉璃山主,宁奕已没了对手。
城头之外,议论纷纷。
“张楼主所施玄法,剑道,闻所未闻,竟能与宁大都督斗个五五开,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目前尚是均势,但其实胜负已分,宁大都督不动如山,剑意愈发拔高,再过片刻,便由五五转为七三,再斗下去,便是九一,十零,张楼主必败无疑。”
“袁淳先生曾言,昆海洞天闭关弟子,一旦出世,便无敌手……”有人啧啧感叹:“可惜啊。遇上了宁大都督。”
“咦……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一位命星境大修行者观察力惊人,一语点破,“这二位,剑意互相堆叠,水涨船高,已形成了角力之战。”
一语惊人。
城头黑白玄域之内,笼罩数百枚黑白棋子,嗡嗡作响,处于即将失控的状态——
一叠剑意如潮水,本是瞬息掠至的杀意,只因二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攻守堆叠,已经堆至千层,一旦谁败,这滚滚剑意,便会毫不留情地推出……
宁奕的大道长河,和张君令的青芒剑意,已经化为实质,成为数丈厚的剑意光潮。
“轰”的一声——
万众瞩目的战斗,在这一刻,分出胜负!
宁奕前踏一步,主动离开自己先前所划下的三尺之地,与此同时,极其霸气地转变了握剑姿态,一击蕴满神性的倒施砸剑,自下而上掀翻方圆数丈的城头土地。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剑。
张君令不退反进,一袭白衫,撞入宁奕砸剑域中。
黑白玄气,相互撞击。
意识到不对劲的观战修士,在看到剑意荡漾的那一刻,便神色大变,离得近的,慌忙驭剑而逃——
这可是两位巅峰星君堆叠至顶的剑意!
若是被这一剑波及,即便只是余波,也极有可能被打成重伤!
一时之间,城头飞出数十道狼狈剑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堆叠已久的滚滚剑潮,并没有反噬到二人任何一人的身上……也没有误伤围观的修行者。
一线天光,被宁奕最后的倒砸掀翻。
直奔穹顶而去。
那里,有一张悬浮万万年的黄纸符箓,监察之下,天都黑夜白昼,永无秘密。
在张君令来至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宁奕便猜测到了“目盲女子”的真正目的,尤其是她抬头望天的那个动作,以及后续毫无来由的突兀拔剑——
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忌惮铁律,也不想被太子所怀疑。
于是宁奕配合张君令,将这一出戏演完。
轰隆隆——
神性与剑意如一蓬炽烈烟火,在黑白交替的那一刻,绽放于天都城头,绚烂夺目。
这一刻,交肩而过的张君令,神情凝重,将公孙越临死前的那个秘密,说了出来。
“我的老师还活着。”
“他被太子囚禁于……这天都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