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的话,恍若雷击。
落在心湖。
宁奕的神情变得恍惚,他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位师祖话中的意思。
很久之前,裴旻就来过灵山,在这里与虚云推演未来。
将军府一脉的子嗣,饱受诅咒,所以丫头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个“将死之人”,为了躲避命数之劫,被带到西岭。
那么……
裴丫头与自己的相遇,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命中注定”?
执剑者是不可被卦算的禁忌存在。
即便是虚云也不例外,所以他不知道在多年以后,来到灵山的“执剑者”到底是什么一个形象……但是他卦算出了丫头的命线。
所以他才能如此准确的喊出“裴灵素”的名字。
一道极轻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
“命数……之劫……”
宁奕的唇角轻轻拉扯,发簪在与地藏菩萨对决的时候断裂,长发铺散,散乱的垂落在面颊之前,遮住了他的双眼。
这位跪坐在静室地上的年轻男人,身上生出了一缕缕的杀气。
他声音戏谑,一字一句的反问道:“这世上……真的有‘命数之劫’,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么?”
太荒唐。
但宁奕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趟东行,他已经见到了东土不为外人所相信的“愿力”。
那些虚无缥缈的,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命数之劫……当然也是。
……
……
幽幽一声长叹。
虚云的身形,缓缓下坠,来到了年轻男人的面前,伸出一只手。
宁奕没有去接。
他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子,然后单手按住剑柄,撑住手臂,以细雪杵住自己的身体,大战之后的伤势,因为生字卷生机竭尽的原因,还没有完全恢复,于是脊梁深处仍然残留着阵阵疼痛。
宁奕的身躯,骨骼血肉的最深处,不断迸发出“轻微”的颤抖,如电流一般,掠过四肢百骸,传递到皮层之上。
但这些痛苦,都被他以意志力压制下来。
“所以你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他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乱发仍然遮着双眼。
声音沙哑。
没有直视老人。
虚云轻叹道:“知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晓究竟生何模样,长于何处。”
虚云大师的语气显然带着一些愧疚。
他的确应该为此而羞愧,当两个人的相遇,是出于某种“算计”,那么原本纯挚的感情,是否会因此而变味?他是修佛之人,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在今日因果落定之时,他选择对宁奕坦白,将当年的“布局”都揭露。
果然。
虚云的双眼落在宁奕的身上,那个年轻男人的浑身都在颤抖,尤其是双手,杵剑的那只手掌都不再稳固,另外一只手则是死死的攥拢五指,恨不得要将掌心肌肤都抠破。
大师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大概能够猜到宁奕此刻在想什么。
一定是过往的回忆……还有知晓真相后的矛盾。
虚云想要开口安慰,但刚刚启唇,宁奕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所以……如果没有我,丫头已经死过一次了,是吗?”
虚云怔住了。
他看到了宁奕抬起的头。
微风将遮住眼帘的发丝吹起,一双稍显湿润的眸子露了出来,宁奕的神情带着三分痛苦,七分欣慰,颤声笑道:“真好啊……至少我还救了她一次。”
已经是魂灵状态的老人,听到了这句话后,眼神一颤。
彻底的惘然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年轻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想到了裴旻大将军离开佛门,经过一番探寻之后,传到灵山,传给自己的话。
“那个西岭的小家伙,很好,非常好。”
“我的女儿,可以安心的托付给他。”
虚云打量着宁奕的眉眼,他再次陷入了恍惚之中。
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
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袍”。
那个看似冷漠,但内心炽热,极富有人情味的“执剑者”。
上一次见面……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啊……
来不及深思。
宁奕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虚云大师,我想救下丫头……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做。”
老人猛地醒了过来。
宁奕杵着细雪,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既然我是‘执剑者’,是这座天下的例外……能够救下丫头一次,就能救下她第二次。”
太熟悉了。
这句话……
虚云看着年轻人,他沉思片刻,然后缓声道:“将军府的血液深处,沾染了不可抵抗的‘命劫’,这股力量,如果没有猜错,来自于两座天下之外的‘黑暗生灵’。”
宁奕瞳孔收缩。
“裴旻当初来灵山……也不仅仅是来找我商议,如何破解女儿的‘命劫’。”
老人说出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作为‘命劫源头’的本尊,裴旻自己……也活不过多久了。”
十六年前,裴旻秘密的来了一趟灵山,找虚云求了一次解。
而紧接着,就是天都事变。
裴旻死在了与太宗的对决之中。
这一切,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显得如此的合情合理,但若不是虚云开口,谁人知道,裴旻大将军本来就没有更多的寿命了?
宁奕震惊失色,喃喃道:“所以……裴旻先生才提出要去妖族天下,斩杀白帝的计划……因为他活不过多久了?”
虚云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大将军寿元无多,但此事无法与外人去说,若是传出,北境城头必将掀起一场动荡。”
老人沉默了很久。
“裴旻要刺杀‘白帝’的计划,被陛下按压了下来,这件事情,遭到了陛下严厉的反对。”虚云笑了笑,道:“关于‘命劫’的事情……其实太宗也是知道的。”
第二道雷。
宁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裴家的‘命劫’,根本无法去解,哪怕是修行境界抵达涅槃的最高之处,也看不到解答的‘希望’,所以裴旻才想出了去挑战白帝,成则斩杀白帝,败亦不败命劫,并且……借着这么一战,来谋求自己的‘突破’。”
虚云看着宁奕,神情变得凝重,严肃,道:“当年在灵山,我推演出了一条生机。”
“关于破除‘命劫’的生机……”
师祖压低声音,“要么,成为不朽。”
“要么……打破涅槃。”
宁奕听着这句话,陷入了惘然。
“打破涅槃,跟成为不朽……有区别吗?”
虚云意味深长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仅仅是一缕残念的老人,抬起一只手,倏忽一声,远方石壁之上,掠来一条青藤,在空中扭转,落入了此刻没有实体的老人手中。
“有。”
“当然有。”
那条青藤,在虚云的掌心悬浮。
老人轻声道:“涅槃之境,不破不立,是修行者沐浴死亡后迎来的‘新生’,在这一境中,修行者的大限是五百年。五百年后,真正的死亡便会如期而至。就像是这条青藤……虽能在春季盛开,而且比其他藤蔓生得更壮,但寒冬来临,仍然会枯萎。”
他握住青藤。
魂念包裹之下。
青藤迅速枯萎。
“之后便是对抗‘五百年’的大劫!”
虚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旦能够破境,那么便会重新再点燃一次涅槃之火,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燃五百年……只能续上一百年。”
他松开手掌,枯藤复青。
宁奕喃喃问道:“破开大限,算是突破了涅槃境界吗?”
虚云摇了摇头,道:“不算的。涅槃之火仍然在,又怎能算是破开涅槃?”
老人重新握住这枚青藤,柔声道:“小家伙,看好了。”
青藤疯狂的生长,然后凋零,然后再生长,再凋零,在老人的手掌心中不断扭曲,短短的几个呼吸,竟然如同经历了几十载的春秋。
一股无形,而又实质存在的“生灭”之力。
“将涅槃之火散去。”
“持握一方天地之生灭。”
老人轻声开口,道:“无论是修行哪一条道境的修行者,如果不能将‘生死’悟透,那么这辈子将止步涅槃,再也不可能有所突破。”
“这就是下一个境界……非是不朽,但已不朽。”
虚云的周身,燃烧着虚无的火焰,那些涅槃之火,被他挥之即来,顷刻再度散去,“无数修行者,追逐着‘长生’,那些参悟寒冰,烈焰,水流的天才,在踏入涅槃,并且走到头后,看到‘真相’,会觉得绝望。因为他们参不透‘生死’,所以无论再如何惊艳,也无非是在对抗无数个涅槃大限后化为‘齑粉’。”
“三千大道,若想长生,便只有一枚道果可摘。”
虚云抬起手掌,无数虚无的光明,凝聚在他的掌心。
隐约要凝聚成一枚果实的形状。
宁奕想到了灵山关于这位师祖的传闻,他的心中忍不住迸出了一个疑惑。
虚云参透了生死么?
无数光线破灭,虚云的眼神有些遗憾,道:“我失败了……只差一点,功败垂成。否则也不会在临时之前,留下‘光明鉴’的伏笔。”
虚云也失败了么?
宁奕恍惚地看着老人。
那尊石佛,已经四分五裂,虚云留下的残象逐渐消弭。
只留下一句虚无缥缈的回音。
“你若有一天凝出这枚道果,她……便可不用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