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溯的几秒间隙,裴辙上前一把拉起姜昀祺。
“别哭。”
姜昀祺被动站着,低头看不清表情,没有再掉眼泪,也没有说话,就只是站着。
沉默与安静像是与生俱来,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在裴辙身边还可以这么安静。
四周太乱。经过身边的每个人,不是惊慌失措就是凝重严肃,先前热烈鼓舞的气氛荡然不存,只留下匆匆脚步和窃窃私语。
“想起来了?”
裴辙将人带回房间,低头仔细观察了会姜昀祺表情,轻声问道。
姜昀祺摇了摇头,下一刻又点头。
裴辙知道他什么意思,安抚摸了下姜昀祺头顶,走到一边脱下外套,几下翻折袖口,从姜昀祺书包拿出水杯,倒了杯热水递给姜昀祺,语气如常:“待会早点睡。”
姜昀祺愣愣盯着裴辙手看。
扣在杯壁的五指修长有力,不是那种赏心悦目的观赏性好看。指骨弯曲的角度隐隐透出些凌厉意味,让人揣度这双手更适合握着别的什么。
裴辙也不急,弯身朝他面前递着。
眼睫微微颤动,无声哭了太久,鼻子通红,唇角和下唇破了点皮,露出一点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咬破的。
裴辙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蹭了蹭姜昀祺唇角。
姜昀祺下意识抬头看他,接触到裴辙眼神的下一秒,便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一闪而过的眸光里,深刻的纠结让裴辙来不及分辨。
视线往下,落在裴辙左胸,隔着衣服,姜昀祺知道那里有什么。
眼中持续黯淡,姜昀祺连呼吸都慢了。
房间很安静,隔音效果过分好了,外面一点声音都进不来。无声里涌动的情绪,却比什么时候都激烈。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低笑,裴辙的声音有几分无奈:“手酸。”
姜昀祺这才反应,乱呼呼的脑子受惊似地扫出一片独属于裴辙的纯粹感情,伸手接过水杯埋头就喝。
嘴上的伤口还破着,微热的水碰上,姜昀祺就痛得嘶出一声。
这一声轻软鲜活,裴辙稍稍放心。
他不知道姜昀祺想起来多少,但裴辙知道,复生的记忆对于姜昀祺来说,都是炼狱。
裴辙进浴室给浴缸放水。
姜昀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了会哗哗水声。
失去家园见到姜正河后,因为年纪太小,没什么大用,姜正河放任了他们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简直是噩梦。因为和姜家人相同的眼睛颜色,他成了最先被嫉妒攻击的对象。姜正河也注意到了。
姜昀祺不知道那会姜正河是不是存心的。他优待自己,给自己吃食,让自己不用和其他人一样为了一口粮食你死我活,但同时也对其他人明里暗里对自己的暴力欺压视若无睹——像是某种磨练,也像打发时间的捉弄。
姜昀祺闭上眼睛,无意识抱住自己,不是很分得清现实和记忆。
他记得身体上的疼痛,却不记得那会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像是最原始的小怪物,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他只看得到眼前的一点渺茫机会。其余的,他不关心也不在意。
后来,又发生了大面积伤亡,姜正河急缺人手。于是,他们这些未经训练的被安排进行简单枪.支操作。
这个时候,姜正河才真正注意到自己。
姜昀祺低头看着两手手心。
其实只要仔细分辨,拇指一侧,除了食指之外的其余三指内侧关节部位,都有长时间摸枪留下的茧痕。
自己在这方面到底有没有天赋,姜昀祺不知道。
他想起一次射击训练,所有人都没有自己的成绩好。姜正河很高兴,手把手教自己卸枪上弹夹,围着的人眼里全是嫉恨和羡慕。
——突然,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狂喜从记忆那头战栗一般传来!
陌生却真实。
姜昀祺浑身冷颤,和十九隔着重重模糊人影对视。
被承认,被嘉奖,被瞩目,那时的姜昀祺,编号十九。
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最后,姜昀祺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自己。
怪物一样的自己。
“昀祺?”
有人拍了自己肩膀。
姜昀祺大力一抖,倏地睁眼去瞧,裴辙的面目比什么都清晰,清晰到让他无地自容。
关于裴辙的记忆,似乎只要顺着继续想下去就能真相大白
——姜昀祺逃避得很彻底,他埋下头不去看裴辙。
好像只要不看裴辙,关于裴辙的一切就能不被想起。
而只要不想起,有些事情就不会彻底破碎。
他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是如何伤害裴辙,又是如何像个怪物一样兴高采烈地回去邀功。
姜昀祺不知道自己又哭了。
那句喊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喜欢”像是最后的运气。
他从没有这么后悔过,后悔自己喊得太大声,后悔自己喊得太多——
那一瞬的正大光明,似乎耗光了他这辈子所有运气。
一点点找回来的记忆告诉他,他早就应该知足。
早就。
裴辙凝视姜昀祺,眼眸深邃,没有说话,过了会,伸手将人抱起来,抱进浴室。
被裴辙放进温热水中的时候,姜昀祺好像已经将低头不作声当成自己的标志行为,以至于裴辙掐着他下巴逼迫他抬头直视的时候,姜昀祺下意识肢体都在反抗。
“姜昀祺。”
裴辙的声音带着怒意,是第一次。
除了之前叫姜正河,姜昀祺从没听见裴辙这么叫过他名字。
姜昀祺被迫望着裴辙,双眼通红,混乱无所适从的情绪积压着他,姜昀祺张了张嘴似乎要大哭出声,但下一刻仍旧安静得不像话。
以前那些在裴辙面前无理取闹得寸进尺的理由,这个时候,显得既不知好歹,又不知感恩。
“昀祺。”
裴辙神情专注,眼底压着什么,沉沉望进姜昀祺眼里,顿了顿,语气稍缓:“不要被过去支配。那不是你。”
姜昀祺忙不迭点头,这下没再哭,听了裴辙的话,尽力表现自然:“我知道。我会的。”应得太快,开口都不连贯。
裴辙眉头皱得更深,“不要讲这些话”。
“昀祺,你希望裴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姜昀祺又摇头。
“姜昀祺。”
裴辙深吸口气,闭了闭眼,“不要骗我,说实话”。
“裴哥......”姜昀祺声音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哭腔,渐渐失控:“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伤害你,你不想你死......”
裴辙注视姜昀祺,紧绷神经骤然松了口气,叹息:“裴哥知道。”
“不要瞎想,都过去了。”
姜昀祺顺从又听话,点了好几下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一直浸在水里泡的发白的手伸出来指向裴辙左胸口,“肯定很痛......”
“不痛。”
姜昀祺眼泪掉得更凶。
裴辙一边给他擦,一边耐心道:“别哭。裴哥都忘了。”
“那么深,怎么可能忘得掉,痛都痛死了”,姜昀祺难受得不行,指了指自己左胸口,想都没想,傻乎乎道:“你也捅我一刀吧......”
蓦地,裴辙稍怔。
姜昀祺眼里满是泪,鼻涕都挂了小半,一抽一噎,深蓝瞳孔倒映的全是裴辙影子。
过了片刻,裴辙低头笑了下,然后很慢抬头凝视姜昀祺,笑意浅淡,慢慢浮上眼底,掩盖了最深的惊涛骇浪,一番无声涌动,裴辙面上一如既往,声色如常。
好一会,裴辙视线移向姜昀祺裸露的瘦白肩膀,因为情绪失控,那里细细发着颤。
语气极轻:“确实很痛。”
姜昀祺顿时傻愣,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抽回鼻涕哑声无措道:“对不起——啊!”
裴辙对着他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瞬间冷汗都下来,姜昀祺痛得眼泪直接冒出。
他能感觉裴辙刺穿他的肌肤,血渗出体外,淌过肩膀,浸入水中。
缕缕红色血丝顺着水流幽幽晃荡到面前。
姜昀祺握紧拳头,盯着水里那几丝血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辙松开了他。
对上姜昀祺完全傻了的神情,裴辙垂眸,拇指随意擦过唇上沾的血,嗓音带着淡淡笑意:“差不多这么痛。”
姜昀祺眨了眨眼,没回神,跟着转头去看自己肩膀上冒血的牙印。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随着印记深刻落下,有些东西也淡了点。
姜昀祺说不出话。
血流了一会就不流了。
裴辙伸手试了试水温,把傻了的姜昀祺抱出来,擦干净又抱回床上。
脑门被叩了叩,姜昀祺抬头,还是说不出话,小声叫“裴哥”。
“回去可别告裴哥的状。”裴辙笑。
姜昀祺傻愣愣,过了好久才点了下头。
好像有个深渊就在眼前,裴辙护着他,朝深渊投下一颗石子,告诉他,看,也不是那么可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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